昨夜,暗衛傳來東海戰事再起的消息,東黎國與海上倭人聯手襲擊,海上與陸上雙路齊發,當年由他一手教出來的十二萬望衡軍因主將調度失誤,被分股截殺,逼得節節敗退,沿海無數村子遭燒殺掠奪。
皇帝兄長急召他入宮,他內心早已有底。
沒想聖旨尚未正式頒布,府里這只小家伙約莫見了點風吹草動,加上昨夜他見縹青時並未避開她,她小腦袋瓜動了動,便把皇上的意思拿捏個七七八八。
東黎合倭人進犯,滿朝文武,望衡軍的水陸分戰調度唯他最能掌握。
東海戰事之嚴峻,豈能容他不去?又豈能容昭翊帝繼續將他閑置不理?
唉回烈親王府,她就來跟前鬧,說要跟他一起上東海前線抗敵。
他听得眼角直抽,拂袖不理,她便一路纏進正院、纏進他的主房內寢。
這幾年她隨他讀書習武,在旁人眼里,她的身分是烈親王故友之女,是他收留的一名小甭女,盡避府內眾人待她如同對待他這個主子,她卻不曾拿自己當貴族家的小姐看待,她是真心將他視作師父,努力學著本事。
有時太過努力,簡直拚了命,猶如一名處在極度饑渴狀態的人,面前突然出現滿滿山珍海味、瓊漿玉露,她大口大口吞食,將他所能傳授的事物拚命往自個兒腦袋里塞、盡一切力氣將能耐學到最好。
作詩填詞那些風花雪月的玩意兒,他很快替她除卻掉,反正也沒要她當什麼風流人物,要學就學些她感興趣的。
她喜好各類兵法論道、種種機關布陣,喜好萬流醫書、千金藥方,喜好馴獸、騎馬之技,喜好內外兼修的武藝和兵器打造,她喜愛的,他就給。
即便當中有一、兩項是他不那麼熟諳的,也得要求自己精進,且務必精益求精,就為了他「為師的尊嚴」。
她學得非常之好,好到他時常覺得,以一個師父的身分,已不能求得比她更好、更令人引以為傲的徒弟。
且因她出身西澤大地,那地方重山峻嶺,除莽林外,多的是急川險灘,她的泅水技能好得令他驚愕,那是唯一一項他再如何精進都及不上的本事,而關于這一點,他一直掩飾得挺好,不讓她得意了去。
來到他身邊這些年,他原想讓她痛快恣意地生活,她卻很快察覺他在天南朝的處境——被召回京畿,卸除治軍統兵之權,更因天南王朝流傳的那個古老傳言,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帝王忌憚的心態日益加重,讓他動輒得咎,只能低調再低調地過活。
所以她也學起他的低調。
四年來她鮮少在京畿地方行走,若出門跑馬、泅水,定然遠遠離開京城,去到沒誰能認出她真正身分的地方。
畢竟對京畿盛國公府而言,她絲雪霖當年早已命喪黃泉,已然死去的人若教誰認出,不知要引起什麼風波,她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就怕他遭她拖累……他豈會不知?
有幾回,他見她埋首在書閣里,找了不少關于海輿全覽、水軍陣法與武備總覽等等藏書,讀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當時以為她純然是興趣所致,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是在未雨綢繆!
她是打著某一日要跟他回戰場、回東海的主意!
頓時意會過來,心里痛得亂七八糟,這小家伙……不!不能再說她是小家伙。
以頂天立地般的姿勢站在面前的姑娘,頭頂心已快要高過他的喉頸。
這身長在天南王朝同齡的姑娘里肯定是個拔尖的。
短短幾年內,他確實將她養得頗好,既長個子也長肉,四肢修長健實,是個身容姣美又身手矯健的姑娘家。
把孩子養大不容易,難道還能讓孩子跟著他一塊兒上修羅戰場去?!
這一邊,絲雪霖被親王師父的峻厲目光壓得登時氣弱,但只有一下下而已,她強化心髒,重整旗鼓,兩腿站得與肩同寬,兩手叉在腰間增強氣勢。
「師父允我,我去,師父不允,我自個兒也能偷偷跟去,就是要去、要去、要去!即便把我的腿打斷,我爬都能爬去!」
「胡鬧!」簡直氣樂了。
「才沒鬧!」她激切得滿臉通紅,沖口便嚷︰「師父在哪兒,阿霖就到哪兒。上回師父到東海治軍,不是一待就三年嗎?這次去又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要分開,一千個不要,一萬個不要。阿霖就是喜歡師父,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的喜歡,才不要跟師父分隔兩地!」
「你……」搜遍腦中所有字眼,南明烈想罵都罵不出。
玉石屏風隔出的空間並不寬敞,他倆相距不到半臂,因此當她突然出手,招招擒拿,他一時間還真被鬧得手忙腳亂。
絲雪霖手腳並用,憑著姑娘家較男子縴瘦的身形,有利于她在窄小空間變換攻擊方位,擒拿手加上小巧騰挪之術,一開始便佔盡先機。
南明烈見招拆招,以不變應萬變。
直對上三十幾招,她的五爪纏上他半邊肩胛,他沉肩卸勁,本欲借力打力將她甩月兌,但見她背後高高擺著幾只箱籠和木櫃,真把她甩飛,那些東西非砸得她滿頭滿身不可,便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心軟,令她有機可乘。
她知道師父突然遲疑了,立時一個扳扣,再掃出一記地堂腿。
她把師父壓落地了!痛快!
南明烈微沉眉目望著眼前這「欺師滅祖之徒」,後者跨坐在他身上,制住他半邊,明麗臉蛋生氣勃勃。
「咱們之前說好的,只要我能制住師父一次,師父就允阿霖一事。」她朝前蹭,小臉懸在他面龐正上方,固執道︰「我打倒師父了,師父不可以悔約。我要跟著你,上山下海的,哪里都跟。」
……打倒他?
她還真有臉了!
南明烈硬肘往內陡拐,闊袖大揮,呼息間便將形勢逆轉。
她哀哀叫,叫得有些作戲似,很容易就能听出,然關心則亂啊,還是成功唬哧了那個在意她的人。
靶覺身上禁錮略松弛,她抓住機會再一次造亂犯上,完完全全就是以「打倒師父」為第一要務。
這一回南明烈下手重些,啪啪啪三五下,招招俐落不留情面。
待絲雪霖終于肯消停,她人是以狗吃屎般的難看姿勢被師父制在地上。
她氣喘吁吁趴著,膝窩被師父的單膝壓得好疼,這時她卻不喊痛了,調頭往後看,那眸光……仿佛此生已無所戀,非常之可憐。
「師父你……你真要把阿霖的雙腿打斷嗎?」
她又使什麼招?!
南明烈真覺這孩子越大越難對付。
她生得本就貌美,鼻唇精致,眉目帶英氣,此刻瞳底跳竄的小火似裹在水里,哀哀切切的,像在怨他……怨他心狠。
他是心狠嗎?!要真能狠心待她就好了!
那眸光真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撇開臉,他放手正欲起身,甫得到松懈的姑娘驟然挺腰、竄起、撲至——
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但絲雪霖這一次不動武,而是哀兵姿態使到極致。
她撲進親王師父懷里,兩條藕臂圈纏他頸項,小臉緊貼他頸側和耳畔。
「師父我會听話的……」她哭嚷。
掉眼淚的是笨蛋,但她在師父面前實在當了太多次笨蛋,也只在師父一人面前當笨蛋,想哭就哭,不想忍。
「你現下這般是听話嗎?」南明烈盤坐在地,又氣又無奈。
「我听話啊,師父讓我跟著,我就听話啊……嗚嗚……我不要……不要離開你……」她哭得不依不饒,都想鑽進他血肉里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