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天生胎印的男子,絲雪霖知道是誰。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過你,說……說那時你小小的,腦子里裝的東西卻太多了,還說……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懷超世之才,偏無爭奪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沒有罪的,可懷里揣著寶貝兒就危險了,你沒有奪嫡的心,卻有當皇帝的本事,危險……危險……」
她胡亂低喃,男人驟然變臉,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包加殷紅,自身卻未察。
峻厲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家伙竟半點無感。
她累極般眨眨眼,當著他沉怒面龐呵出小小炳欠,羽睫軟軟掩下……
竟是睡著了。
第2章(2)
「爹,您听您听啊!」
七歲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進年輕樵夫張開的臂彎里。
樵夫背著高過自個兒頭頂的一大捆柴枝,仍輕松將孩子抱起,輕快地往炊煙裊裊的聚落走回。
「阿霖會吹曲了?」見女娃抓在手里的榕葉,他長眉微挑,清臞面龐露笑。
「阿霖會!」女娃用力點頭,點得頭上的蝴蝶銀飾翩翩晃動。
她潤頰紅撲撲,很有幾分欲大顯身手的氣勢,將葉子抵在唇間躍躍欲試。
「噗……嗚嗚……噗……」口水噴出不少。
欸欸,結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孩子兩頰鼓鼓、雙眸圓瞠的認真表情實教人發噱,年輕樵夫以為能忍住笑,卻是高看自己了。他不僅沒忍住,還當孩子的面噗笑出來,同樣噴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噴到孩子頭臉上。
女女圭女圭惱了,腮幫子鼓得更高,干脆把葉子送到親爹嘴邊,硬聲硬氣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為了安撫兼賠禮,年輕樵夫遂放下孩子,連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著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樹蔭底下,很鄭重地為孩子吹了一曲葉笛。
僅憑一葉為笛,全靠內息配合唇動來調音。
一曲悠揚,如晴空一鶴排雲上,把女娃郁悶的心思吹散不少,紅果子般的小臉終于又露出歡顏。
「唔……阿霖什麼時候才能跟爹一樣厲害?」欸欸嘆氣,還是有些沮喪的。
「會的。」他揉揉孩子腦袋瓜,慈愛道︰「得先練氣,把氣練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還這麼小,等你長到爹這麼大,肯定做什麼都比爹強。」
女娃被哄笑了,一會兒卻思起何事,又像小老頭般地垮肩嘆氣——
「可老杜伯伯說,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兒都還好說,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兒沒轍。」略頓。「爹,人是要講義氣的,老杜伯伯拿我當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學會吹葉笛,他不就傷心了?欸……真難真難……頭疼頭疼……」邊說邊搖頭。
身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腦袋里總裝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點孩子倒是隨了她娘親,那個令他傾心傾情、甘願為她拋棄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際,那女子便在那炊煙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遍心似箭啊遍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卻問——
「爹有當過誰的知己小友嗎?」
他一愣,腦中倏地浮現一張面容稚齡、氣質卻過分沉穩的臉。
他笑笑道︰「爹小時候沒當過誰的知己小友,長成大人後,倒曾與一名年歲相差近二十歲的小友交往過,算得上是知己吧。」
「誰?誰?阿霖見過嗎?」眸子因好奇而發亮。
他搖頭笑,神情略顯悠遠,抱起孩子走在歸途,口中似吟似嘆——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災斷除。翱翔雲舞,烈騰八荒,開泰繼統,順皇之德……爹的這位小友一出世便帶靈慧,天賦異稟,幾位好作學問的大儒紛紛贊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頭有那則古老神諭已然不妙,後頭再添上那幾個老頭子的追捧之詞,情勢只會更嚴峻,多年斷了音訊,也不知是否安好?」說到最後像自言自語。
「爹……」女娃嗓聲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過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沒事,只是突然記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女敕頰。「是阿霖不識得的人啊,那人離咱們很遠很遠,不可能見著的人。」
也許那是「不可能見著的人」,一直這樣以為,所以當她時不時纏著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說故事那般說給她听時,爹沒有閉口不提,讓她糾纏個三、五次,總能有一次得逞。
她後來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後來才知天南朝有一則流傳甚久的古老神諭,爹頭一回吟出時,她只覺跟念咒似,有听沒有懂,再經阿爹逐句釋義之後,才弄明白那四個字、四個字排成一串的話,說的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獸的本尊真靈,受神火守護,一旦這樣的人物現身出世,所有惡事皆被斷除,所有荒蕪都成沃土,這樣的人順應天命而生。
是說,怎麼爹當初說「不可能見著的人」,會來到自個兒面前?
絲雪霖從長長的昏睡中掀開眼睫,她覺得已很使勁張眸,但開的眼縫還是細細扁扁。
好一會兒才明白……是眼皮太腫。
而即使腫得不像樣,透過兩道細縫仍能覷見烈親王那張好看的臉。
「醒了?很好。」
那兩片好看的唇瓣動了動,入耳是從容略啞的嗓音,絲雪霖怔怔盯著,頸後已插進一袖將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彎里。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動,迅速吩咐著什麼,隨即一陣輕微騷動,她這時才察覺屋中除他之外還有好幾名僕婦和婢子。
婢子送上熱巾子,他接過來替她淨臉,手勁很輕,跟著又從另一名婢子手中接過碗,親自將那碗溫燙適合入喉的藥汁湊近她嘴邊。
她聞到好聞的氣味。
不是藥汁苦苦的氣味好聞,而是被環抱托住的感覺,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溫溫的,似乎是涼薄的,又好像春日里透暖的飛絮與游絲,讓她很想抓住……她覺得自己陷進某種飄忽中,被催眠似,傻望著他,腦子還不大能使,于是就乖乖張嘴由著他喂藥。
一樣咕嚕咕嚕把藥汁喝到見底,終于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結、咧嘴吐舌。
小臉上的傷猶在,青青紫紫的顏色甚至更深,但表情變得生動豐富起來,較前兩日那張死氣沉沉的臉好上太多。
「原來吞了‘西澤巫苗’的還魂丹,每個人反應出來的狀態是不同的。」
喝完藥,絲雪霖正就著他手里的白瓷碗,含進一大口白水漱口,被他淡淡一問,咕嚕了聲,把水直接吞進肚里了。
南明烈又道︰「你的黑貓是猛暴般詐尸,你的那位什麼老杜伯伯則是‘細水長流’般多活了幾日交代後事,至于你……你是醒來不過半刻鐘,跟著便睡得昏天黑地,足足睡過兩日才醒。」見臂彎里的小家伙持續傻愣,他疑惑揚眉——
「該不會燒壞腦子,連自己發生何事都記不得?」
「才、才沒……」她硬蹭出聲音,沙啞得可以。「腦子才沒壞……」
她當然記得事情的前因後果,記得黑子和那片坡稜上的細竹林,記得自己被逮回顧家,記得被關在暗室里、棍子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她以為爹娘來接走她了,可幾度昏沉中迷糊睜眼,看到的卻都是這張額間有火焰印記的男子臉龐。
小家伙回瞪他的模樣,彷佛在說「你才腦子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