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烈覺得自己腦子也許真有事,竟挺想大笑,這小家伙不好收拾啊!
他遣開滿屋子的僕婦和婢子,將喝完藥、漱洗過的她重新放回榻上,然後繼續坐在榻邊居高臨下地睥睨她。
「你親爹是京畿顧家的嫡長子,顧家以軍功立威而發跡,漸漸受先皇賞識與重用,而後加官晉爵,賜一品軍侯之餃,當時你爹這位侯府世子爺當得實在瀟灑風流,顧老侯爺,也就是如今的盛國公,老人家喜讀的是兵法和戰術布局之策,世子爺卻文武皆有涉獵,他曾偷偷瞞著眾人進闈場鞍考,策論文章受當朝幾位大儒點評,均評他為狀元之才,若非他身分已是侯府世子,當年這個狀元郎非他莫屬。」嘴角淺淡一勾,瞳色卻轉幽邃——
「你既說你阿爹曾提過我,那麼可知我與他之間的交往?」
絲雪霖定定看他,枕上的小腦袋瓜微微頷首。
「……爹說……天南王朝九皇子天資過人、懷超世之才,三歲便啟蒙,老皇帝找來找去,想幫九皇子找一個穩重又不古板的夫子,可滿朝文武沒尋見一個,直到……直到瞧見我阿爹……爹說那是因為他年輕,才被老皇帝看上,可我知,我家阿爹很厲害呢……我爹還說……說九皇子是他的忘年小友……」她略喘,努力調著氣息,提到親人,她眸底又淺淺漫開濕氣。
提及故人,南明烈內心亦頗有感受,深吸口氣道——
「忘年小友嗎?」沉吟了會兒,語氣徐淡未變。「也是。當年我僅三歲,話都還說不純正,令尊已是弱冠之年,我與他相往甚是投機,于我而言,他是亦師亦友之人,確實是忘年之交。」一頓,語氣忽有些嘲弄和莫可奈何——
「然而,卻未料及他會為情所獲,甘心為一名女子舍盡榮華。」
「我……我阿娘她……她是這天底下最好最美最最溫柔的女子,她值得我爹為她所做的一切,你、你沒資格說話!沒資格……咳咳咳……呼……呼……」說得急了,不禁又咳又喘。
「是嗎?值得你爹那樣為她嗎?」他話中並無批判意味,僅平靜咀嚼她所說的。「你爹為了一名巫苗女子拒絕了門當戶對的好婚事,那婚事還是老侯爺作主替他選的,雙方庚帖都已交換,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京畿百姓甚至開了賭盤對賭,就賭你爹最終擇誰……可無誰料想得到,最後他會選擇在老侯爺手中領受五十鞭家法,當作償還父母恩情,甘願被逐出家門,令京畿顧家的族譜上再無他的姓名。」
小家伙听得專注,眼角滾出淚珠,他下意識探指去揭,弄得指月復濕熱。
「你爹離開京畿時,本王恰似你這般年紀,當時著實難以明白他的決定,然,隨著年歲增長,像又能懂了。」
「……你又懂什麼了?」她努力壓住哭音,听起來可憐兮兮又帶倔強。
南明烈眉峰略弛,微微笑道——
「既是令尊的忘年小友,相往也有七、八年,你爹的脾性,本王多少是知道的,那位貴為侯府世子爺、文武通才的男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倘是動情,八成是不離不棄、不死不休的局,如他這樣的人,本就能為著心愛之人拋舍一切名利……你……怎麼了?!」
絲雪霖咧咧嘴,皺著鼻子,一下子又癟著嘴,眼楮拚命眨動。
終于有誰可以跟她說說親人的事。
她沒有怎麼了,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嚎啕大哭。
「嗚哇啊啊啊——」沒被打斷的右手一抬,緊緊揪住他一只衣袖,彷佛那是溺水者所能攀抓的唯一之物。
「阿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暴雨連下好幾日,那天山洪暴漲,一下子把聚落淹了大半,嗚嗚嗚……爹要我們先撤,自個兒趕回聚落救人,娘放心不下,把我塞給老杜伯伯,要伯伯帶我跟著其他人跑,嗚嗚嗚……就什麼都沒有了啊——」當日及時獲救的幾名巫苗族人告訴她,說是山洪又來第二波,她雙親最終消失在那滾滾洪流中。
遭眾人白眼欺負,她沒有哭,還斗志高昂得很。
亂棍打在身上,痛得五髒六腑快移位,她也沒掉一滴淚。
能令她很軟弱放聲大哭的,一直都是最柔軟的感情。
南明烈端坐未動,看著邊哭邊蹭到他大腿上的小家伙……真是用蹭的,像下意識想攀住什麼,又像挺習慣這般動作,曾時不時就鑽進誰懷里,這是被寵過、疼愛過的孩子才會有的舉止。
原也是雙親的掌上明珠,一朝頓失依怙,小小年紀著實吞了不少苦。
避開她的傷,他模模她哭得汗濕的額面。
傷痕累累的「小獸」半身伏在他膝上,臉埋在他腰月復間,直到哭聲漸漸轉小,禁不住地抽噎,他才徐聲道——
「你所說的老杜伯伯是顧家的世僕,幾代人都為顧家做事,他是看著你爹長大的,一直跟在你爹身邊,即便老侯爺斷了父子情分,他也是隨你爹走了。你雙親出事之後,他帶你返回京畿,老侯爺……嗯,如今得稱盛國公了,國公爺最終允你進府,想來這位老世僕費了不少心力。」
那日他讓縹青去查,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就明朗了。
底下那顆小腦袋瓜終于慢吞吞抬起,猶帶水氣的眸光一與他對上,立時蕩開,倔氣嚅著︰「誰稀罕什麼京畿顧家?要不是老杜伯伯病了,我擔心他難受,我……我天涯海角哪里去不得?」
忽跟他又對上眼,一樣瞬間調開,南明烈挑眉了。
小家伙哭得亂七八糟的,現下才來不好意思嗎?
他裝作沒留意到她的別扭羞赧,動作卻略夸大地撫撫被抓得縐巴巴的衣袖。
「是啊,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總得把本事學齊了。」略頓,語氣微沉。「你想不想學?」
她徹底意識到自己對他干下的事——
抓縐人家的袖子、哭濕人家的錦袍,而且是沒臉沒皮地蹭進人家懷里……
絲雪霖此時使勁回想,都不知腦袋瓜哪兒開了洞?
欸,她又把他當成親人亂鬧一通了。
「絲雪霖——」
「啊?!」那突如其來一喚,喚得她心肝發顫,飄忽的雙眸終于乖乖定在他臉上,迎向他俯視的目光。
南明烈再道︰「那幾年,我從你爹身上可學了不少本事,你想不想學?」
……爹的本事?爹教會他的……她胸口鼓動得厲害,瞬也不瞬望著男人有些莫測的神情,沒有多想,只啞啞問——
「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她看到年輕親王偏冷峻的面龐,露出一抹略顯張揚的笑。
第3章(1)
「想學本事,最好乖乖留下。」
「若要走也不是不成,你的命是本王所救,本王救人,那是打著‘施恩望報’的念頭,你把這救命之恩償還干淨了,再走不遲。」
「你……那什麼表情?月復誹本王嗎?覺得本王救你是橫插一手、好管閑事?好啊,既然你連小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就抵給本王吧,從此你的人是本王的,你的命也是本王的,本王說的話,你都得听,要你做的事,你都得辦到。」
絲雪霖被年輕親王的話繞得有些發昏。
她想說,她不是不要命啊!
其實是沒能逃掉又不願在那些人面前示弱求饒,被打到快沒氣,都不允許自己呼救的,她是逞強、是倔驢子脾氣,但絕非不想活。
只是話還來不及講明,怎麼她的人就成他的,命也變成他的了?
難不成皇族貴冑就是這樣魚肉百姓的?︰不不不!她要用力駁回去才行,要很用力、很用力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