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枝現在日子真的過得不錯,以前這種地方她是絕對不肯踏進來一步的,嫌貴。朝露想起當年那個為了省錢,每次出游連飲料都舍不得買,沉甸甸地背上一大壺白開水的周若枝,不由得有些感慨。
店里有免費的書籍提供給客人翻閱,她從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攝影集,用來打發時間。翻了沒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琴音,旋律舒緩迷人,朝露對古典樂不太熟,這首偏巧知道,是舒曼的《夢幻曲》。
她抬頭看向鋼琴的位置,一開始只是下意識地好奇,想看一眼彈琴人的模樣,可是仔細看了一下,便發現有些異樣。
爸琴前有一男一女,卻不是四手聯彈,男人單用右手彈奏主旋律,女人則是用左手彈和弦,難得的是配合得十分有默契,整支曲子恍如出自一人之手。
朝露越看越覺得彈琴的男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卻始終想不起來,直到他扶著琴站起來,她才猛然記起,難怪會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男人不就是那天母親興沖沖拿給她看的照片上的人嗎?
只見他調整好手杖的位置,蹣跚的朝靠窗的座位走來,他右手探出杖來,左腿借著腰部的力道甩出去,走一步便要劃半個圈,待站穩後右腿再跟上來……如此重復,步步艱難。
很快,朝露發現,不只是左腿,他的左手腕和手肘屈起的角度也有些異常,但不是很明顯,她頓時恍然大悟為什麼他只用單手彈琴。
母親只說他行動不太方便,事實上,這個人左半邊的身體幾乎是癱軟無力的。
朝露心里有些痛,當時看照片,一時之間只顧到自己的心情,此刻活生生的人出現在她眼前,不免生出惋惜的情緒。
他似乎並不介意拖著殘疾的腿多走幾步路,前面有空位他卻沒停下,朝露猜測興許他和那個女孩都是這家店的常客,並且有習慣的位子。而看著他們倆朝自己越走越近,她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幸好,他們終于停下,朝露和他們之間還隔了一桌。
直到女孩先坐下,那個男子才跟著坐了下來,他的動作有些不協調,盡避看上去已經足夠小心翼翼,坐下去的那一瞬間身體似乎還是有些失去控制。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手杖靠著窗台放好,然後,他朝著女孩笑了一下。
見狀,朝露的心奇妙地被撼動了,她發覺,他的笑容里沒有苦澀、尷尬和掩飾,只有暖意。她自己很少那樣笑,記憶中,也很少看到過別人露出這種笑容。
他面前的女子發出銀鈴笑聲,微卷的秀發被縴長的手指撥弄,看來分外嫵媚。
朝露收回視線,專注在眼前的攝影集上,不知不覺間,半個小時過去了。
這時,周若枝到了,沒說什麼抱歉之類的客套話,只簡單丟下一句,「等下必須讓我買單。」
朝露笑著點頭,「那我不客氣了。」
這家店裝潢如此精致,消費當然也不便宜,她知道,周若枝是想替她省錢。若是換了別人這麼說,她絕對不會答應,而是堅持各付各的,唯獨對周若枝不同,因為她們有過同病相憐的苦楚,她十分珍惜她對自己付出的善意。
「妳和方蘊洲到底怎樣了?」周若枝直奔主題。
朝露把方蘊洲空降他們公司,之後又提拔她為秘書的事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
周若枝看著她,半晌才道︰「我看妳的樣子不像假裝沒事,倒像是真的不在意。」
朝露啜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發現,沒多久工夫,原本滾燙的咖啡已完全冷卻,她心中略有觸動,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來容易熱,也容易變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熱,一旦熱了就很難冷下來;而我大概是第三種,好不容易才被焐熱,卻很容易就會冷卻,不瞞妳說,我也曾怨過、不甘心過,只是不知道什麼從時候開始,這些激動的情緒就消失了。」
周若枝握住她的手,「朝露……」
朝露用輕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妳的桃花運,也許我將來也能遇到個好男人。」
第1章(3)
話音剛落,就見那桌的男子站起身,她瞥了一眼,心里莫名地感到慌張,眼神也只是匆匆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她想,肢體殘障的人應該是不太喜歡被人盯著看的,她可不想被人誤會自己歧視殘疾人,只不過她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兩眼。
朝露待他轉身朝後面走,才敢稍稍明目張膽地看他的背影。顯然他左邊的身體處于大半失能的狀態,很難保持平衡,走起路來身子不免重心右移,上半身有些前傾,可他的背卻挺得筆直。
周若枝回頭看了眼,輕咳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朝露,快別看了。」
朝露臉一熱,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我就是看看他去哪兒,有點擔心他會摔倒。」話一出口,她更窘了,說出這種理由還不如不解釋。
「他走路這麼費勁,特地起來還能去哪兒?廁所唄!」周若枝翻了個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個人以前也來過這家店,也坐在我附近,他那樣的身子容易讓人記住,我也看過他的長相,撇開殘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妳是不是看人家臉長得帥就……」
朝露沒否認,心里倒覺得這也是毋需爭辯的事實。
周若枝顯然也是隨口打趣,沒當一回事,「哎,他似乎挺嚴重的,可憐啊。」
听她這麼一感嘆,朝露回想起那晚自己拒絕相親時說跟母親的那些話,不禁覺得自己當時的決斷很是理智。這個人或許是個相當優秀的青年,卻終究免不了一輩子被打上「殘廢」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憐、悲劇相關聯的詞,而作為伴侶,也很難被排除在世人這樣的聯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別人的嫉妒、排擠,那對她幾乎是一種肯定,但可憐不行,絕對不行!
包何況,他會遭遇到的不只是可憐,還有更惡劣的,就比如現在—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他走路的樣子覺得好玩,竟然豎著手中的金箍棒充氣玩具當拐杖,模仿起跛行的樣子,一旁的母親勸了兩句沒奏效,也就隨他去了。之後孩子的母親起身去了洗手間,小男孩的行為更加放縱,一腳高一腳低的,越走步態越夸張。
朝露看著覺得很不舒服,干脆把視線調轉回來,不往那頭看去。
周若枝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服務生,「好像是我點的魚餅到了。這是這里的招牌,味道不錯。」
「哦,是嗎?」朝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可那盤魚餅還沒端到她們面前,冷不防從窗台竄出一只貓,直接朝著那個端盤子的服務生跳過去,那名女服務生一驚,「哇」地叫了出來,托盤里的東西頓時碎了一地。朝露和周若枝也被這動靜嚇了一大跳。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麼能請個怕貓的服務生在這家店里打工?」
朝露發現說話的是剛才用左手彈奏和弦的鬈發女子。听她話中的意思,應該是這家咖啡店老板的妹妹,只見她站起身,朝那攤狼藉走去。
那只闖禍的貓咪餃了塊掉落在地的魚餅早就不知竄去了哪里,而砸了盤子的服務生年紀還很小,大概不滿二十歲,听老板的妹妹這麼一說,趕緊轉身去拿工具收拾殘局。
朝露見她毛毛躁躁,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不覺搖了搖頭。
「小心!」
「小心!」
朝露本來已經轉移注意力,猛然听到這兩句提醒,不知怎的心頭一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看到那兩個彈鋼琴的男女一前一後扶住了模仿跛腳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