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狐仍昏睡著,從去年冬天一直到現在。
她知道,等地狐睡醒,張開雙眼,便真真正正褪掉妖化的元神,成為一頭普通狐狸,她的小黧哥哥不可能再回來。
她深吸口氣,輕輕吐出,眸線已移回他臉上。
「有時覺得乏便躺下睡,待醒來,就是在自個兒榻上,沒覺哪兒不適。」秋篤靜愉悅笑著,顴骨兩團紅潤。「白凜替我擔心呢,真好。可我沒事,你別太擔心啊。」
第2章(2)
堂堂九尾雪天狐突然間有種欲辯卻很無言的感覺。
對這女娃兒,于他而言是意志和欲念的較量。
倘是元神自作主張吸食她的氣為己所用,就是心底欲念趁他意志入定時操縱此事,這將令他極度不痛快,他僅是想厘清謎團,才不是擔心她!
有她這麼愛往自個兒臉上貼金的嗎?
他擰起眉,眼角和嘴角抽搐的表情明擺著被她的話駭到。
秋篤靜這會兒咧嘴笑出聲音,笑得兩眼彎彎,一手還搗著肚子。
「哈哈,白凜,你真可愛。」
「哼!」哼得又重又不屑,照樣用鼻孔瞪人。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許久、許久前,曾有一個很愛帶著弟子周游各國的老頭子說過這麼一句。想想,果然名言。眼前這只正是「女子」加「小人」的合體,女娃兒確實難相與。
「你的巫術習得如何?」他最後端凝面龐,墨藍瞳仁如夜色清冷。
秋篤靜聞言止了笑聲,眸底猶留的笑意挾進明顯的訝異,但一下子就掠過。心想,他本領通天,要查她身家底細根本比反掌還要容易。
她撓撓臉,抓抓耳。「不太好原來你已知道我是巫族女。」
沒等他回應,她忽地重重嘆氣,煩心事一股腦兒吐露出來——
「白凜,真要提,我阿娘可是巫族幾代以來靈能最強的大巫,我家竹姨也說過,我娘學什麼都快,巫醫、佔卜、祈靈、施咒什麼的,樣樣皆精,而不像竹姨只偏強治病一門。太婆們都覺得阿娘極可能成為一代神巫,修得呼風喚雨的能力,是我們巫族將來的族首。」
「結果未料,這一代神巫的夢全毀在一名散仙手里。」巫族那群老虔婆想必十二萬分痛心疾首。想到這一點,白凜心情突然變得好些。
「唉這就是頭疼的地方啊!你瞧,我娘、我爹明明都天資過人,為何我一對上那些符啊咒啊術法解說什麼的,兩眼放空,腦子也跟著放空?實在無能為力!習來習去,也就只有治病和認藥學得還行,但也及不上竹姨一根小指頭,所以我決定了——」挺起縴背,很鄭重地望住白凜,彷佛他是她重大決定的見證者。
「如何?」他淡淡挑眉。
「我決定跟姨爹當捕快去!」頭一甩,很有志氣地嚷出。「我巫術雖不太通,但武藝練得很不錯,是姨爹手把手教的。我家姨爹可是名震西南的神捕,被他腰間那把烏鐵鎖逮捕歸案的惡徒不計其數,威風凜凜極了。姨爹說我筋骨奇佳,內蘊飽滿,真下功夫去學,外家功可以練得很好,內家功更可以練到驚人的好。所以,我要當捕快。」
白凜相信,她內家功當然能練到驚人的好。
半巫半仙體,內修時必然能輕易馭氣,她沒有元神內丹需煉,氣便會一層層、一波波蓄在丹田氣海中,內力自然一日復一日強。
至于當捕快嘛
「非常明智之舉。」口吻似漫不經心,實則非也。
白凜的好心情持續往上攀升,心想,她立志當捕快,巫族太婆們又不知要多恨、多痛心。而她習武不習巫,將來就不會被教成另一個老虔婆來禍害他,他的那滴精血才算沒瞎給。
秋篤靜兩眼忽然有些發直,瞳心湛湛,因為白凜笑了。
眼前那張出塵清美的雪顏,五官線條無比柔和,而眉飛眸漾,軟軟唇角噙著神秘的笑,令她心房也覺軟乎乎的。
其實方才她藏住一些話沒說,神識被召進他修煉之地,在這奇異寂靜的樹心里,她除了幫黧黑地狐梳毛,還很喜歡挨得近近地瞧他。
她可以看他看上許久都不覺乏,覺得他入定的模樣好神妙,真身端如磬石,如瀑的雪發卻宛若活物,隨著他的氣息吐納在寂然中慢悠悠舞動。
還有他的墨睫,既濃且密,掩下像兩排小扇,在他行氣略沉之時,眼皮下的目珠顫動,兩排睫毛也會細細顫抖,鼻頭甚至會皺了皺,像小獸以靈鼻四處嗅聞,真的非常可愛啊。
一向知道他好看,卻直到此際他漾開的這一抹愉笑,才知他真真不是尋常般好看,狐族里即便是男子,也能媚得人骨頭酥軟。
撓臉撓得更使勁兒,把額角和頰畔都給撓紅了,她暈乎乎笑,靦眺道——
「白凜也覺得我當捕快合適是吧我會是個好捕快,不會讓姨爹也不會讓你失望的。你、你這麼好,對我很好,以血相贈,替我擋掉好多事,這一年來日子過得確實輕松許多,本來都不懂,現下才曉得謝你」輕嘆口氣,又道——
「還有小黧哥哥,原來你將它帶進樹心里,一直照看著啊。白凜,你真的很好心,唉,你自個兒都不知」話音陡斷,干淨利落,說話的人兒隨即「啪」一聲側身倒臥下來,神識瞬間沉進黑甜鄉。
自然,又是天狐大人下的手。
夸他心好,他只會一陣惡寒。
輕易一個指劃,秋篤靜立時被弄睡,怕樹心里睡起來太硬太粗糙,他再一次指劃,蜷臥的人兒于是飄浮起來——只是待他這麼做之後,竟對自己發起惱來!
做什麼對她這麼好?
她又不是他的誰!
即便是他的誰,他九尾雪天狐向來六親不認、獨行到底,是誰也沒用!
「我心軟?我善良?!嗯?!」飄浮的沉睡小泵娘已被他勾到眼前,他再次祭出食指戳人家腴頰,邊戳邊念。「我是替自個兒省麻煩,誰吞了你變成大妖,我就得出力收拾誰,多累!吧脆來個釜底抽薪、一勞永逸,你究竟懂不懂?」
用戳的已不夠泄憤,他改而捏她頰肉,才稍稍用力就把她的臉捏出一團紅暈。
指下的觸感極為真實,滑女敕似羊羔,溫溫血熱。
白凜哼了聲,最終還是松開指,放過她。
明明僅是回應他血氣召喚的神識,他竟能踫觸她,感覺她的體熱。
而她亦能以十指替野狐梳毛,說明了她在他的氣場里,即便是幻身也能如肉軀那樣真實。
傍出那一滴精血所引發的事,許多是他無法預料的。
往後又將如何?
他實在不愛這種不確定感,隱約感覺麻煩迫近,而他最厭惡的就是麻煩。
「麻煩。」他對著小泵娘的睡顏皺眉。
看著看著,結果再次伸手,試圖彌補般揉了揉那被戳過又捏紅的女敕頰。
秋篤靜醒來時,听說已睡掉一整日夜,其間喚都喚不醒。
神氣飽飽掀開眼皮子時,她家竹姨正祭出太婆們給的清淨黃符打算替她淨化驅邪,而她身上亦同時被施了銀針、炙著醒神用的藥草粉,燻染得全身藥香,可說巫與醫並用,雙管齊下。
「竹姨、竹姨,我只是睡著,覺得好眠,才一直睡而已啦。」秋篤靜一骨碌翻身坐起,為了安她家竹姨的心,她咧出一個大大笑顏,笑渦深深。
「都不止一次如此了。」秋宛竹吁出口氣,見她醒轉,繃緊的雙肩稍見松放。
秋篤靜呵呵笑想混過去,下意識撓臉才發現臉上也扎針了。
秋宛竹無聲嘆氣,邊幫她取針,邊道——
「自去年冬,你莫名其妙失蹤,後來在凜然峰山腰尋到你,自那時醒來,你一睡就是睡死、喚都喚不醒的事兒都有七、八回」拔掉秋篤靜臉上最後一針的同時,她目光淡淡卻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