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是……」何季展訝異地看著那碗色彩鮮艷的甜品。
在白色瓷碗內的冰糖甜湯上,浮著三顆不同顏色的糖球!紅、綠、黃。再仔細一瞧,不對,原來糖球本身是透明的,卻因為里頭包里的糖心顏色不同,才會看起來這麼色彩繽紛。碗里甜湯飄出一陣宜人的特殊甘香,對食材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這看似無色的甜湯,其實是由上等白玉冰糖熬煮炖成。
何季展慎重地拿起一旁的白瓷調羹,自碗里舀起一顆紅色糖球,放進嘴中。霎時,竟覺一陣冰涼透心的感受自背心生起。原來這碗甜湯是用井水冰鎮過的!輕輕一咬,糖球在嘴里喀地一聲脆響爆開,糖心內餡立刻流了出來。
「嗚!」一股強烈的酸味在嘴里迅速蔓延,接著又和糖球碎片融為一味。
「是梅乾醬!」堂上已經有人率先品嘗出來。
梅乾醬帶著一絲微咸的酸味,與包裹它的糖衣形成一股咸酸甜的特殊口感,梅乾醬的酸香味能夠中和糖球的甜膩味,微咸更加帶出糖衣本身的甘味,滋味美妙得讓人想飛。
那黃的呢?何季展依依不舍地將紅梅吞下去,再次舉起調羹舀起黃色糖球送進嘴里,這次竟是甜菊。
想必甜兒是將去年秋天采收的甜菊,一朵朵的曬乾儲存,直到要用的時候,才以紅糖熬煮,最後包於糖球中。甜菊除了本身天然的清新味,還帶著微妙的苦味,讓整個糖球的甜味更上一層,叫人回味無窮。
而綠色糖球就更絕了,它里頭包的是經過糖漬處理過的薄荷草。獨特的冰涼滋味冰鎮過後更加提神,撲鼻的香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硬是將暑氣趨出體外,更是食補兼俱。
眾人醉心的享受著眼前的美食。不到一會兒,續盤竹牌在大廳各個角落不約而同地舉起,張雄與謝銘忙得像是不停轉動的陀螺,在諸多客人的招呼聲中來回穿梭。
何季展也為這令人難忘的美味所著迷,一連吃了三碗,他滿心期待品嘗大會結束後,甜兒會出來與各位支持她的客人見面,不過一直到最後,都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他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於是,忍不住招來夥計詢問︰「小二哥,怎麼你們酒館的大廚不會出來露個面嗎?」
張雄搖著那顆不停冒汗的大頭回道︰「這位客倌,真對不住,今日我們大廚臨時有事已經先行離去了。」
「這樣啊!謝謝。」何季展禮貌地向他道謝。
「不客氣!」張雄又急忙去收拾杯盤狼藉的桌面。
返京在即,難道他真無緣再見甜兒一面?帶著失落的心情步出酒館,內心盤算按下來該如何是好。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走出城門,來到當年與甜兒相約游玩的河邊。
由於這條小河是延安城外主要河流的小支流,所以平時鮮有人跡,不過來到雜草叢生的河畔時,他卻發現一道窈窕的背影,坐在昔日他與甜兒常促膝長談的大石頭上。
烏黑亮麗的秀發如雲瀑般宣泄而下,月白色的衣衫裙擺在風的輕拂下微微飄揚著,那人听見背後傳來的腳步聲也不回頭,一逕定定地看著眼前流水。
她一定就是甜兒!強自按下內心激動,何季展緩步走到她的身邊,跟她一起坐在大石頭上觀看緩流而下的河流。
突然地,她開口了,「季展哥哥,你看那邊的那條魚,像不像我們放生的『半袍將軍』?」她舉起縴手,指向河流中一尾體型中等的魚。
雖然訝異她平靜的反應,但他仍是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輕聲說道︰「我怎麼會忘記。」
他們的思緒,同時回到八年前的那個夏天。在甜兒八歲那年,何季展為了讓她練習廚藝,便從家中廚房帶了條活繃亂跳的鮮魚,到河邊給她。可當甜兒動手刮掉魚鱗的時候,它竟然從石頭上蹦起,在兩人一陣手忙腳亂之下,竟讓那魚逃回河里。原以為那條魚再活也活不了多長時間,沒想到經過一個月,他們倆偶然發現它竟優游自在地在河里游來游去,身上只剩下半邊魚鱗,所以他們便為那大難不死的魚起了個名字——半袍將軍。
「季展哥哥,你想它現在還活著嗎?」甜兒清脆柔軟的嗓音聲猶似當年,緩緩地傳進何季展的心里。
再也無法抗拒心中多年來對她的思念,何季展帶著哽咽對她說道︰「一定的,它一定還活著!就像我離開這麼多年,卻依舊惦記著你一樣。」
他這番坦言,讓甜兒瞬間紅了眼眶。她何嘗不也惦著他?自從他搬離延安城,她日日夜夜都盼望他再回來的那天。
去年,她听說何家大少爺考上狀元要回鄉祭祖,便無時無刻不盼著他回來。然後,好不容易熬過了這幾個月,隨著迎接的人潮還有鞭炮,她擠在人群中,終於看到牽掛多年的他一面。她知道會有很多人邀請他們上門作客,於是她天天忙完酒館內的事,便會在這條河邊等待,她相信如果季展哥哥還記得她的話,一定會來到這充滿兩人回憶的地方,果然,終於讓她等到了!
「季展哥哥,為什麼你離去那天沒有跟我說?」
「對不起,我、我怕你傷心,而且不想看到你哭泣的樣子。可是搬到京城後,我幾乎每年都會寫信給你,我知道你不大識字,所以還在旁邊畫圖說明。可是你卻從來沒有給我回覆,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我忘記了。」
「信?什麼信?」
看著她疑惑的臉,何季展這才知道自己寫的信從來沒有到她手里過。他剛到京城便被爹逼到書院和兩位哥哥一起讀書,所以只能以書信來抒發對她的思念,可是每次他托人帶信回延安城,始終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久了,他以為甜兒還在氣他不告而別,也就逐漸減少寄信次數,直到五年前才完全停止,卻沒想到她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甜兒听見他的說明,馬上知道問題所在。一定是去年離家的爹做的,只不過,為什麼?
「我想應該是我爹吧。」她說完後!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對了!甜兒的爹不是一向不準甜兒做菜的嗎,如今怎麼會讓她負起高升酒館大廚的位置?何季展不由得想起這事正欲開口詢問,甜兒已先一步說明。
「季展哥哥!我爹、我爹在去年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怎麼會?」听見這驚人的答案,他一時間無法相信。甜兒的爹竟然忍心丟下相依為命的女兒離家出走,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是真的!季展哥哥,這是我爹離家前留下的信,你看。」她自懷中小心取出隨身攜帶的留書遞給他。
何季展接過後馬上展開詳讀,卻不禁為李善仁蒼勁有力的字跡感到吃驚。一名普通廚子是不可能寫出這樣有力的字的。
「月色如水酒當飲,華衣沾露夜向明。甜兒,你爹說你娘還活著。」
「是啊!可是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季展哥哥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听他的話了心想學做菜,爹他真的不要我了嗚嗚……」
自從在李善仁離家那天哭了整夜後,甜兒再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留下一滴眼淚。一直故作堅強的她,卻在見到何季展後崩潰了!她的淚水不停自臉龐滑落,他看了不禁為之心疼,將柔弱的她擁進懷里,任她盡情宣泄。
彷佛想將這些年來強制壓抑的心酸以及不安一古腦宣泄出來,她的淚水像潰堤的河水般涌出,哽咽的哭聲讓何季展不斷自責。要是知道這些年來她所受的痛苦,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回來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