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沒有柴房。如果您不介意,睡前廳里可好?我們還有一些多出來的被褥。還有,這個您試試合不合腳,這是我之前在村里接的針線活,爺兒的鞋還不回去,留著咱女人也不能穿。」原來老人回屋內是去拿那東西,她朝薩遙青遞出一條濕布和一雙有點舊卻還算干淨的布鞋。
事實上,老嬤嬤留人自然有她的理由。一方面是她瞧他眼神單純,舉止直接不帶拐;依她識人的經驗,他便不似個歹人,留上一夜不打緊。另外就是,她和多海住在這山邊,常常都只是鵬鳥飛過狐狼走過,再不添點人氣,怕就要變成鬼屋了,有人上門來熱鬧熱鬧也好。
「鞋嘛,還能穿,怎就還不回去,喜新厭舊不成?你們人就是這樣。」薩遙青一邊隨口應著,一邊拿濕布將腳隨意擦擦,跟著便將鞋套在腳上。雖然他赤腳習慣了,但既然來了這里,便得「入境隨俗」。
挑著了他的語病,鄂多海接道︰「我們人?是啊,我瞧你就人不像人,獸不像獸,嬤嬤可不可以把他……」
「對了,你那狗兒——」
啪!鄂多海一听到薩遙青提起小豹子,直接反應地就將前一刻還捏在手里擦濕發的布往他臉上甩去。等他抓下那塊布,又要開口之際,鄂多海已到了他身後,跟著胳膊往他頸子使勁一束,臉貼到他耳畔,用只有他倆才听得到的聲音威脅道︰
「別提我的狗。再提,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聆進她的脅迫,這回薩遙青非但不生氣,唇角反倒微微勾起一道玩味笑意,眼角帶著戲謔的妖邪之光。
現在提起那狗兒,和扛了頭鹿循著她的味兒大老遠跟到這里,原先是因為他心里似乎有那麼一丁點、絲微的、小到像螞蟻一樣的歉意;因此他在林子里思索了半天,想著若當時他沒絆住這女人,那狗兒可能現在還活蹦亂跳著。
還有就是這女人的高超獵技和剛強不馴的性子著實吸引了他;他薩遙青活了八百年,從來沒人敢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捋他的須,眼前這女子居然用她那細不堪折的手臂勒住了他的頸項,威脅要扭斷他的脖子?
炳哈哈哈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她怕是不知道,只要他施那麼一點點力氣,就可以輕易把人頭捏爆。
卻不曉得怎麼搞的,他就是對這個和他既定印象中原本該是手無縛雞之力、形象卻完全相反的女人,感到萬分興趣。
就好比那只從他手中僥幸逃走的狼,她更似個具十足挑戰性的獵物,只那麼一瞬間,就揪住了他喜獵的心。
第2章(1)
那男人果真在她家的廳里睡了一夜,只是雖然隔了道牆,可他那打呼的聲音還是穿牆而過,怕是比雷還要響。
還有,最讓她受不了的是,他那不停抓身體的聲音,是長蟲子嗎?
瞧他不修邊幅的模樣,真的很有可能。且那徹夜不停搔抓的聲音就像是小豹子太久沒有洗澡時有的,讓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癢了起來,導致在榻上翻了一夜,難以入眠。
清晨,天邊才泛出一點魚肚白,鄂多海就干脆起身,去了後頭將臉抹淨,接著來到前頭,想趁嬤嬤未醒來之前將人趕走。
等她來到薩遙青跟前,望住他睡得極沉、還夸張地呈大字形仰躺,又張箸嘴打呼嚕的模樣,她又忍不下心趕他了。
于是收回那原本高高抬起、將要從他背上踢去的腳,她嘆了口氣,心里想著,等會兒嬤嬤醒了,這人應該會自行離去吧。
跨過薩遙青擋路的長腿,她將前晚整理好、要拿到崁兒村去賣的獸皮和肉干放進背囊里,便出門了。
只是,沿著往村子的小道走了約莫兩刻鐘,當她邊走邊欣賞著日頭從遠處山頂緩緩升起的美景時,後頭卻傳來腳步聲,她迅速反應地側過臉去看,居然是剛剛還睡得像頭豬的薩遙青!
她的腳程不算慢,他居然那麼一下就趕了上來,且肩上還扛著昨天的那頭大鹿?
撇過頭,鄂多海不想搭理他,可他卻越走越近,最後根本是和她肩並著肩。
因他一直湊過來,所以鄂多海更是加快腳步想要甩掉他,只是,盡避她步伐越跨越大,且越來越快,卻全然起不了作用;他就如同一道影子般緊緊貼著她,亦步亦趨,連大氣都沒喘一下。
擰起了秀眉,心里起了嫌惡感,她干脆開始小跑步;只是跑著跑著,眼角余光里卻還是可以看見他那兩只穿著嬤嬤給的布鞋的大腳。
最後,她猛地停住腳步,並對那來不及反應停下、因而稍稍超前,卻立刻折返到她身邊的人說︰「你跟著我作啥?路很寬,麻煩你離我遠一點!」
可惡,他不喘,她都喘了!
「是你家嬤嬤托我賣掉這頭鹿,我不跟著你,賣完鹿怎麼把錢給你?」
他是在老嬤嬤的叫喚下醒來的;她跟他說鄂多海出了門,如果他跟得上她的腳程,就麻煩他將鹿扛去賣,好換些實用的物品回來。
「那鹿不是我獵的,你要賣不賣都不關我事。」她又開步走。
「你獵的那頭鹿是因為我才被狼叼走的,你的狗也是因為我才被狼咬死,這頭鹿就當賠罪吧。而且你一個女人,這頭鹿你是扛不起來的。」他又跟了上去。
「是女人又怎麼著?整頭扛不起來,我不會支解了再搬嗎?」她目光對著前方,腳下不停。她厭惡極了這種開口閉口就男人女人的說法,那好似在說女子一出生合該就是次等的、孱弱的。
「人和獸一樣,獸有分公母,人當然也有分男女,光力氣就不一樣了。」
他講得天經地義似的,徹底忽略鄂多海臉上不悅的神情。
「人有腦袋會想,獸沒有,怎麼會一樣?」
「你怎麼知道獸沒腦袋?」
「你不是獸,又怎麼會知道他們有腦袋?咱家小豹子除外,我知道它有,跟那些腦殘的人比起來,它聰明多了。」她意有所指。
腦殘的人?她這是拐了彎在罵人是吧?薩遙青腳步頓了下,但想想應該不是指他,「還好我不是人。」他繼續跟。
他那句喃語換來鄂多海一瞪,心想這人怎就這麼怪里怪氣,拐彎罵了他,非但不見他生氣,反倒說自己不是人?
罷了,早知道他是個深山野夫,跟他多說上一句話,只會氣死自個兒而已。
于是她不再說話,自顧自地走,而也因為被人跟著,所以走得快,所以一會兒就到了崁兒村。
在村界停住腳,她對他說︰「這村子不歡迎外地人,你東西放著,人可以滾了。」
「不就是個小村。既然有路,難道不能走?是在據山為賊嗎?」
薩遙青一臉不以為意,且執意要跟,是以鄂多海只能默聲繼續前行。
崁兒村,座落在離她家遠遠的另一個山邊,有著上百戶人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有自己的營生,但也和鄰近的夏水村與壯圍村互通有無;三個村莊兜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寨,放眼幾個山頭的人們,不管是作農放牧或如她們一般的獵戶,都是圍繞著這個寨在生活。
據嬤嬤說,其實離開這山坳,翻過那終年堆雪的山巔,上頭曾經是個叫做吐蕃的異族國度,再往下走到土的盡頭,則是個漢人當家的泱泱大國;那里的人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異禽珍獸稻麥谷作,用的是瑰麗精美的精雕陶瓷。
不過最令嬤嬤向往的是那放眼無際、湛藍到可與天比美,個頭比池大、比湖寬,浪花翻得像朵朵白雲,一種名叫海的絕美之地;還說那是當初幫她取名兒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