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呵呵低笑著,笑聲不止。
他瞄到地下的束帶,慢條斯理地拾了起來;他面上有笑,柔聲道;"找到這個人了嗎?不管有多少叫孫時陽的,都給我殺了,一個都不準留。"
"二殿下,"跪伏在地的太監戰戰兢兢道;"無緣無故圈殺一群人,皇上他……何不索性請皇上賜婚……"二皇子表情剎那凝結,廳里一片死寂,僅他明顯地呼吸聲,直到呼吸由重轉淺後,他才又笑道;"你懂什麼啊,徐家人可自由婚配,不是出于她心意,我請皇命不就是羞辱徐直,褻瀆了她?何況父皇又怎會將她配與我?哼,總是這樣,就是有人壓在我頭上,讓我動彈不得,讓我時時得忍氣吞聲。你去查,徐直看中的人年紀必有一定的範圍,學識甚高,只要符合這些條件的,想來也不會有幾個,父皇也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面色益發柔和,吩咐道;"然後,都給我殺了吧。"
這間滿溢香氣的小廳里,大魏的老醫者替這名貴人把脈許久,不時觀察她的氣色,斟酌著藥方,再悄悄分了些許精神猜測眼前這名所謂的西玄貴族是南臨人的可能性有多少。
鎊國京師幾乎都有一間四方館,四方館供使節、商旅居住;一國一四方,自徐直提議還原禮樂原始風貌之後,西玄四方館躍升為四國之首—各國中四方館律築最廣、來往人數最多的那個。
這幾年,往返西玄與大魏間的醫者人數多了不少,沒辦法,西玄的學士太多,去取經的西玄大夫始終追不上大魏醫術的進步,因而每隔一陣就有一支大魏醫隊前往西玄;學士們的知識是寶藏,誰知道十年、二十年後會不會再出一個徐直、兩個徐直,甚至數百個徐直呢?
在這個時代里,天下人共同珍惜著這些學士。
而眼前這位貴人擁有南臨人女乃水般的膚色,年輕而美麗,卻以西玄貴族的身份過來……有可能是貴族們養的舞伶,她們的戶籍雖下等,但只要有主子寵愛的一天,地位是比起一般老百姓還高,會來讓他把脈,似乎也就不意外了。
那,現在要怎麼說?
看人的身份說病情是一門學問,這來自大魏的老醫者正要明示她好好跟她的主人享受一下最後時光,也許是他的表情稍稍明顯了,坐在另一頭戴著異國面具的男子倏地拍椅而起。
老醫者改口道;"姑娘不必緊張,平日放松,晚間才好入眠。喏,你讓你丫頭先去找我徒弟,他試煎一次讓她學著,有時候火候不對,藥效也就失了積分。長期吃,對人好。"
"好。"她接過藥方。
這個疑似南臨人的貴族便是徐直。今日她穿的是一身再簡單不過的西玄深衣,出去料子極好外,幾乎跟平民的衣飾沒有什麼不同,最多就是在衣上隱紋做文章;來四方館把脈的從此貴族皆有志一同地不招搖,十分配合四方館的規則進入四方館,一視同仁,貴族不得以權勢壓人。
徐直也從善如流,低調的來低調的走,除非有心人要查,不然也只當徐直只是跟其他貴族一般做個健康上的預防把脈而已。
她才瞄上一眼,就被周文武奪去藥方,在旁的白華狠狠地瞪著一雙大眼。
他蹙眉。"這什麼?不是治頭痛之癥的嗎?這時安神的藥啊!"老醫者支支吾吾,含蓄地說道;"吃了這貼藥,總是好點。"周文武心里略微浮躁,正要開口再問,瞥見徐直明亮的眼眸望著他,仿佛在說;"這藥方,你不也見過?"是啊,他是見過。這上頭的藥已是最好的安神藥了,他非但見過,還用過,在他母妃剛走時。
這些藥只能安神,不能治病!他拒絕去想那個可能性,但徐直……從不說謊。
對任何人都不會,這也是先皇跟周文晟信任徐直的原因。
有什麼就說什麼,不需要靠撒謊來保住自己或鑽營地位,這就是徐直的高傲。
他眼睜睜看著徐直神色自若地從他手里抽出藥方,交給白華出去找人熬煎。徐直對著正要離開小廳的老醫者說道;"老大夫,我想跟你打听一個人。"
"給你請說。"
"老大夫听過一個叫孫時陽的人麼?"
周文武猛地看向她。
"孫時陽?"老醫者念著。
"是的,他是一個醫者,也許是大魏人,也許是其他國家的人,我並不確定。"老醫者重復念了兩遍,老實答道;"老夫的記憶里沒有這個人。"
"醫書上也沒有?"
老醫者搖搖頭。"能留在醫書上的大夫必是留世之輩,老夫怎會沒有听過?確實沒有這個人。"徐直嗯了一聲。
來自大魏的老醫者等了等,沒有等到一聲道謝,他看看已經進入沉思的徐直,在瞄瞄背脊挺得筆直的面具男人,面無表情地提著藥箱離開這兩個毫無禮儀觀念的西玄人。
小廳里寂靜無聲許久,知道周文武艱澀地開了口—"……徐直,孫時陽是……醫者?"這聲音嘶啞到像是一個字一個字行喉口硬生生擠出來的。
徐直回過神,略微吃驚地看著他。"是啊,一個能救我的醫者,他對頭痛之癥有世人無法追上的深入研究,如今要說有誰能夠救我,唯他可以一試,可惜一直找不到……"
"……自然是都找不著了……"他低聲笑著,牙間卻是咯咯作響著。
這種發差極大的情緒表現令徐直讀不出他真正的心情來,面具也阻礙她直接觀察他的表情—沒有人知道西玄徐直學習力奇強,偏對人的表情略有不通,單一或者稍微簡單的神情她讀的透徹,可再復雜點就不是人的面部肌理變化可以推測的了;但此時她仍想知道他的表情有助解讀,因此,她伸出手想要拿下他的面具,他突然反應過來,迅速地攥住她的皓腕。
"你……你找了他很久?十多年前就開始找了?"他啞聲道。
"是啊。"徐直看著他,帶點研究的慎重。"阿武,你情緒不太對,莫非……"如燙到一般,他立即縮回手,動了動嘴,徐直幾次看見他都要說出口了,但他的喉口似乎跟同墨一樣傷到發不出聲音來,徐直試探道;"你很高興?"
"……我高興?"他慢慢咀嚼著這三個字,下意識地說著;"是啊,我高興極了,我……高興極了……"
"你的詛咒成真了,阿武,孫時陽不在這世上的一日,我就是這樣了。你的恨意,已經可以去了一半,至少,在你生前必能看見我的結……唔……"徐直的嘴驀地被大章捂住,他用力過度,逼得她連連後退,背部撞上牆;周文武另一只手掌緊緊抵在牆上扣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的頭部撞上牆。
"徐直!你……周文晟知道嗎?"
徐直看著他,黑色眼珠有往下瞟著還死五折她嘴的那只手掌。
周文武慢慢地松開來。
"陛下知情又如何?難道他就能為我找來大羅金仙?"
"……大羅金仙?"
"是啊,不就是天上的神仙,這世上誰去過天上……嗯?"眼前的人已經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徐直看著他的背影,沉思道;"難道面具真有玄妙之處?"好好一個人弄成這樣,不合常理是周文武的本性,可是今日似乎太過頭了點?
要她拼圖那時易如反掌,但周文武處處充滿矛盾,她還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