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而不聞,只慢慢將那小小的白瓷瓶抓進手心,緊緊握住。
「哦,對了,從此後,你可不用再叫做沈十三,你排行良字輩,便喚做陳——」
「這風行丸,倘若再以我心甘情願之血融合,是不是便可治舊日內傷?」她打斷老者的話,輕輕問。
「這風行丸,咱們鎮江陳家一人不過才唯有一顆而已,可是咱們修習天下第一劍法的寶貝,若加以藥主心甘情願之血,不要說舊日內傷,便是洗髓淨脈,也不在話下,比之少林大還丹是過之而無不及。」青年得意地笑道,「不過如此的寶貝,誰肯白痴地心甘情願送于他人——十三!你瘋了你!」青年呆了。
上座的老者更是怔住。
「我本就是愚鈍之人,否則怎會做了二十多年的沈十三?」
她輕松一笑,將唇中的右小指隨口吐到地上,望了自己鮮紅洶涌奔出的斷指一會兒,微微笑著,將手倒豎,將那洶涌奔淌的鮮紅滴進那小小的白瓷瓶。
「十三,十三,你,你——」青年瞪著這似乎覺不出絲毫疼痛的女子,只覺無邊冷意從腳底直滲進心尖。
她,她,她……竟一口咬斷了她自己手指!
她,她,她知不知道——
「凡自殘身體者,永不入陳家宗祠。」她還是微微笑著,將那灌滿了鮮紅的小白瓷瓶小心蓋好,緊緊握在掌心,清亮的眼兒,慢而又慢地掃過中堂端坐的老者與一旁震驚無語的青年,很是輕松地道,「換言之,我再也不用是陳家的子孫,更不用再是沈十三。從此後,我,便是我,與鎮江陳家再無關聯!」
很輕松很輕松地吐出一口長氣,她輕快地轉身,輕快地走出這陰沉的石屋宗祠,毫無留戀,毫無猶豫,決不,回頭。
陽光,很溫暖很溫暖地灑在她的身上,她腳步輕快,轉過石廊,跨過石橋,遠遠望到了那個怎麼看怎麼有著三分弱氣、偏偏怎麼看她怎麼又心里高興的男人,只恨不能飛到他身邊。
「阿壽。」她笑眯眯的,腳步輕快,將淌著鮮紅的右手隱在背後,到了男人身前,調皮地笑著蹦兩步,歪著頭朝著他搖一搖手中的小白瓷瓶。
「……風行丸?」男人遲疑道。
「快,馬上給我喝下去。」她笑眯眯地將小白瓷瓶塞進男人手里,眨眨眼,故作神秘地小聲道,「穿腸毒藥哦,快喝快喝,等這藥液凝結了可就不頂事啦!」
「你——」望著硬被塞進手中的小白瓷瓶,再將深邃的眸子凝住她不同于記憶中任何時候的快樂笑容,男人還是遲疑,「十三——這藥——」
「你肯陪我來這里,不就是為了它嗎?」她滿不在乎地戳破他的小小秘密,沒有半點的不高興,小心地將那蓋子揭下來,看了一眼那深紅的藥液,忙催促男人,「快喝啊,再不喝就凝結了!」
男人遲疑地望她快樂的笑容,終于咬牙,將那小白瓷瓶慢慢舉起。
她快樂地點頭,示意他喝。
男人卻手一轉,將小白瓷瓶遞向了身後一直站著不說話只好奇地望著他們的阿樂。
「……阿壽?」她怔住。
男人卻沒同她說些或解釋些什麼,只微轉身,將那小白瓷瓶舉到也怔住了的阿樂唇邊,「喝下去!」
她無意識地,唇動了動,卻不知想說什麼,或者想問這男人一句什麼。
但不等她或說或問,火石電光間,凶猛的冷風朝著這里狠撲過來——
「風行丸是我的!」
她呆呆循聲望去,白發糾結亂如茅草的道服老頭兒,手抓寒光粼粼的長劍,從阿樂背後一丈處猛撲了過來!
她張唇,本想示警,視線里,男人已一手托著阿樂一手緊握那小白瓷瓶斜閃出去!
她猛地倒退兩步,暖暖的陽光打在她身上,她卻恍如瞬間赤足站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刺骨的冰寒讓她心神俱僵,胸口劇痛的似要裂開,再不能動。
剎那,眼前浮扁掠影,霹靂一般迅猛閃過。
淺淡的笑,溫和的笑,溫柔的笑,寵溺的笑。
無數無數記憶中,這男人的笑,這一刻,再也,不見,再也,不見。
背著男人看不到的斷指,無意識地緊緊拳起,漸漸凝固了的血紅,再度開始無聲流淌。
一直流,一直流,一直無聲的流啊流,流啊流,將她所有的體溫,毫無聲息地全部帶走。
全部帶走。
一點,不留。
刀光劍影,她全都視而不見。
一顆心,只在想,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是誰。
「十三!」
刀光劍影里,那個似乎熟悉的男人聲音在對她急躁大吼。
她冷冷一笑。
十三?
沈十三?
沈十三?
十三?
漠然凝著自己依然淌著鮮紅的斷指,她冷冷地笑。
再不是沈十三了,再不是十三了。
曾因為饑餓寒冷而痛苦不堪的童年,曾因為憤恨委屈而顛沛流離的少年,曾因為,曾因為……固執的自己,天真的自己,抗爭的自己,跌倒的自己,頭破血流的自己,自己也不認識了的自己啊,如今,終于不再是了,終于不再是了,不再是了!
可是,她又是誰,又可以,是誰?
銳利的光,帶著陰森的冷,朝著她飛撲而來。
她瞧也不瞧,躲也不躲,微微含著笑的眼兒,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凝視著。
來啊,來啊,來啊,來告訴她,她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到底,是哪一個。
「十三!」
似乎驚恐到了極點的怒吼,她听進耳里,只冷冷一笑。
含笑的眼兒,熱切地凝著這撲面而來的銳利冷光,從沒有一刻,是這麼的歡迎它的到來。
啊,來啦,來啦,來……
切!
什麼狗屁武功,怎麼一點準頭也沒有!
銳利的冷光緊貼著她耳一閃而過,三五發絲飄飄地從她耳邊落下來,她很失望地哼一聲。
「十三!」
驚恐的咆哮聲又砸向她。
她有些惱怒地皺眉,重重一哼。
十三,十三?
喊得這麼親熱做什麼?不是該嘲笑她嗎,不是該嘲弄她嗎?
原本還,原本還……心,如被銳芒狠狠劃過,她猛地一顫,腳下頓時有些踉蹌。
炳哈,哈哈,哈哈。
多可笑,多可笑,到頭來,多可笑。
辛辛苦苦為誰忙,辛辛苦苦為誰做了嫁衣裳,辛辛苦苦為誰……
「十三!」
嘶啞難听的咆哮,似乎就在她的耳邊如霹靂炸起。
她惱火地瞪過去。
焦急,急躁,心痛,痛心,憐惜,希冀……種種情緒,竟一瞬間現在這男人的面龐,閃在這男人一雙深邃黑眸中。
她一怔。
「十三,十三,十三。」
男人一迭聲地輕輕喊她,墨色的眸子,似是帶著無盡的烈痛,緊夾住她雙肩的手輕輕搖晃她。
「……我不是沈十三,也不是十三啦。」她無意識地搖搖頭,將自己那淌血的斷指顯給他看,心滿意足地笑著點頭,「再不是沈十三,不是十三,不是鎮江陳家的人。再不是。」
「好,不是,你不是十三,不是十三。」男人一迭聲地點頭。
「我不是十三,不是沈十三。」她呆呆地搖頭,又點頭,呆呆瞅著男人左肩上透骨而出的銳利匕首,呆呆瞅著那匕首下流淌的鮮紅,慢慢將自己的斷指貼上那鮮紅,輕輕皺眉,「那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呢?」
「我叫做龍曦壽。」男人的眸子,痛意深重,輕輕凝著她困惑的眼眸,輕輕地說給她听,「我阿娘離家之前,告訴我說,我是最美最溫暖的陽光下福祉最最綿延無窮的孩子,所以叫做‘曦壽’。我把這個‘曦’字送你好不好?好不好?」
「曦?」她呆呆重復,不知為什麼,視線一下子模糊得再不能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