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強烈。直到五月中旬,接到上頭通知的朱裔,幾乎是在掛斷電話的下一刻,便向航空公司預定了當天的機票。
回家。
在七千多米的高空上,雲層阻隔了朱裔的視線。望向舷窗外的他,從理論上來說絕對不可能望穿天與地的落差。然而,對目的地的期盼,讓他可以在腦海中描繪出那燈火通明的街道,還有自米色窗簾中透出的暖黃色的燈光。
下了飛機之後,朱裔抬手看了腕上的表。不到三點的刻度,讓他決定先回公司報個到,並將海南方面的資料丟進辦公室。等到下班之後,再給沈文若去個電話,請那一大一小出去吃一頓好的。
這份本該是完美的計劃,卻在朱裔跨入27層之後做出了變更。
走過外圍非單人間的大辦公室,朱裔掃了一眼,發覺在自己團隊的位置上空出了兩張空蕩蕩的辦公桌。沒有電腦,沒有任何辦公設備,突兀的空缺讓朱裔挑了挑眉。將行李靠在門邊,朱裔徑直走了過去,詢問坐在旁邊的同事。
然後,得到的「實習期滿沒能給轉正」的答案,讓朱裔皺緊了眉頭。這兩個人都是工作上相當認真的年輕人,如果說第一次被解聘是市場環境的問題,但這一次,他原以為公司已經走上正軌,為二人爭取到的新的機會竟然換來了相同的後果。
對下屬的責任感讓朱裔感到憤怒和自責。如果自己不是遠在海南,他或許還可以為他們據理力爭。可事實上,他卻是讓兩個對他心存感激的年輕人再次嘗到了被欺騙的滋味。對于這件事,他有責任。
沒有說話的朱裔徑直走入了人事部門。面對他的質問,人事主管給出的答復幾乎和第一次相同——「這是老總的意思。這次所有還在試用期的新人,都沒有轉正的機會。」
這一次的朱裔沒有選擇沉默,他繼續大聲地質問對方︰「既然如此,明知道不會錄用新人,那你們人事部門為什麼還要進行公開招聘?這不是明擺著的耍人嗎?」
朱裔強硬的態度讓對方不悅起來,「不就是兩個新人嘛,又不是你家親戚。不解雇,你付他們工資啊?」
完全不能理解朱裔為什麼如此氣憤的人事主管,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平時並不多話的男人走出辦公室,又在半個小時之後遞上了辭呈和辦公室的鑰匙,「如果這就是公司所謂的‘誠信’,」朱裔沉著臉,沉聲說,「那麼我選擇離開。」
朱裔的決定讓人事主管大驚失色。畢竟作為海南項目主管的朱裔,在職位上和他處于平級地位。他立刻給公司老總致電,在得到了「不放人」的答案之後,立刻一改先前不耐煩的態度,笑呵呵地嘗試與朱裔交涉︰「咳,一件小事而已,何必這麼生氣?來來,坐下來,咱們談談。」
朱裔睨視這個翻臉如翻書的家伙,連一句應付話都懶得說的他,直接回到辦公室將所有辦公資料和項目規劃的文件夾,抱到了人事主管的手里。同時,他還將所有經手的辦公用品列成了一張清單,盡數歸還公司,就連小小的鋼制文件夾和盒裝紙巾都沒有遺漏。
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朱裔將自己的東西一一放進環保袋中。除了一直揣在衣兜里的鋼筆之外,再有就是那幾本工具書了。《現代漢語詞典》和《成語詞典》讓他想起了最初見到沈文若時,那家伙站在他書桌邊上「呼呼」一笑的樣子。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辭掉這份做了八年的工作,哪怕這也是他和沈文若相遇的契機。
朱裔抿緊了嘴唇,將兩個月的工資共計一萬四千元裝在信封里,拋在人事主管的面前。畢竟是他單方面解除合約,違約金應該由自己來賠付。
料理完這一切事情,朱裔不顧對方如何大聲地呼喚和挽留,只是邁著穩健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之中。
朱裔失業了。
這份做了八年的工作,也是他人生之中到目前為止的唯一一份工作。十八歲那年從遙遠的蘭州考到N市著名的理工類大學的他,選擇了土木工程專業,並在大四下半年進入了那家房地產公司。他曾從最基層的策劃人員做起,憑借優秀的專業技能和穩健的做事風格,逐步成為該策劃組的負責人,再從項目的二把手一步步做到主管。八年來,公司的許多樓盤和項目都有他的參與。而海南方面的項目,更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
如今,他選擇了離開。
辭職的那天下午,朱裔沒有再給沈文若去電話。當天沒有,後來也沒有。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朱裔是個很實際的人。他明白失業意味著什麼,存款雖然足夠養活自己一陣子,但畢竟除了糊口之外,他還有房子要供房貸要還。
幾乎是辭職的第二天就開始尋找新工作的朱裔,給N市幾家不錯的房產公司投去了履歷。其中還有兩家立刻表示,希望他可以去面談一下。然而,就在朱裔打點好自己準備面試的時候,兩個婉拒的電話,幾乎是一前一後接踵而至。
再然後,朱裔的履歷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回音。相熟的同事偷偷告訴他,老板在業界年會的酒桌上只說了一句話,就讓他無法再在地產圈子立足。
會意的朱裔沒有再死磕,只是坐在家里靜靜地想了一想。年過三十的他,所有的資歷和建樹都在地產圈子當中。此時讓他放棄自己學習了四年的專業,放棄自己工作了八年的領域,重頭再來,這談何容易。
如果不想放棄,那就只有離開N市。
同樣也明白這一點的朱裔,抿緊了唇。最終,他沒有選擇這一條路,而是選擇重新擇業。
然而,對其他行業沒有經驗的他,年齡也成了劣勢。再加上經濟危機的大背景,慘淡的市場並沒有提供多少空余的崗位。在幾次踫壁之後,朱裔決定賣掉房子。
原本七千多的月薪,在這個省會城市來說,算是很不錯的收入。再加上一個人生活沒有多少開銷,經過幾年的積攢,朱裔就有了供下這套房子的實力。只是如今,計劃不如變化,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他,再沒有能力負擔。
當沈文若打電話來的時候,已是兩個人失去聯絡的一個星期之後。當時的朱裔剛剛將賣房信息交給中介公司,正在將室內的物件分類並打包。
手機屏幕上閃動的名字讓朱裔遲疑了一下。由自己親手輸入的「阿呆」兩個字,在此刻卻成為了讓他沉默的存在。如果可以選擇,他並不希望听到沈文若的聲音。
朱裔不是一個愛計較、愛鑽牛角尖的人。但是身為男性的自尊,讓他對沈文若產生了些微的抵觸情緒。對于那個工作穩定、生活安樂、並有著「大學教師」這個社會評價與地位都頗高的職業的男人來說,此時此刻的朱裔,卻是一個打算連窩都賣掉的無業游民。
並不對等的位置讓朱裔煩躁起來,他將手機遠遠地拋到了沙發的一角。終于,在漫長的音樂鈴聲之後,屋內再度回歸到沉寂之中。朱裔抿緊下唇,將書籍放入紙箱,然而下一刻,惱人的電話鈴聲再度奏響。
朱裔深知逃避不是解決之道。同時,朱裔也明白,如果是換作沈文若了無音信,自己在死活聯系不到人的情況下肯定會發狂。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存著不讓對方擔心的心思,朱裔起身,彎腰撿起手機,開啟了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