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淺聲話語,隨微風輕輕拂拭,飄渺隱約。
听得,不甚真切。
貝陳僅在習家莊暫住四日。
曦月也躲了他四日,不願與他打上照面。
興許勾陳感覺到她的排斥,這幾天里,他並未企圖攀談,亦和她保持距離,連離開習家莊,都沒向她辭別。
她不由得想起,與紅寶分離的那一日……
真是怪了,他是他,紅寶是紅寶,怎會產生聯想呢?
和紅寶分開,她舍不得,曾想帶紅寶下山,又擔心它過不慣,怕它在城鎮中受人側目,另一方面,山里有沒有它的家人……
幾經考量,她只能放棄,而紅寶也沒有想追上來的跡象,僅止她一人,哭得稀里嘩啦,仿佛失去一名親人。
一名,她曾埋入其濃密毛發間,為雙親之死痛苦失聲,靜靜以狐尾拍撫她的背,無聲相伴的親人……
貝陳算什麼?一個不懂禮數,思想污漫之徒,來與去,皆無預警。
說不上來是大松口氣,還是想輕聲一嘆。
是倦怠?或是失望了?
數個月之後,勾陳再度踏入習家莊。
這一回,來的太巧。
就在曦月整個人渾噩、震驚、乍聞溫琦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著說,她壞了習威卿的孩子,而習威卿羞愧低頭,不知如何是好時……
貝陳回來了。
雙手扶在曦月肩上,傳遞著體溫,泛冷的膚。汲取一絲絲炙暖。
「曦月姊,求你成全我們……別讓我肚中孩子一生下來,就受人指指點點……」溫琦如說的如泣如訴,小媳婦般委屈。
什麼時候的事……她應該這麼問,但完全提不起勁想問。
連孩子都已懷上,這樣的關系,何時開始,知或不知,有何差異?
她是很震驚沒錯,因為她未曾想過,自己會面臨這樣荒謬的狀況。
曦月姐,你說句話呀!不要悶聲不吭,不要折磨我們……!
第2章(2)
「琦如,你別說這種話!」習威卿阻止她,明明是他們兩人的錯呀!
一個酒後亂性,一個藉酒意獻身,在那一夜,火熱燃燒。
「本來,我以為曦月姊已經過世,我終于能和卿哥……光明正大,我喜歡他好久,好久了,卻只因曦月姊與他指月復為婚,就佔走我所有希望……听見她和叔叔嬸嬸的死訊,我心里……還開心了一下,誰知道,她竟又活著回來——」
溫琦如口不擇言,埋首于雙掌間,低低啜泣著。
一番話,毒勝蛇蠍。
「琦如!」習威卿從來不知溫琦如有此……可怕且自私的想法。
這麼狠、這麼無情的話,從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堂妹口中傾吐而出,遠比方才她哭著說有孕時,更讓曦月心涼。
「走吧,曦月。」勾陳輕輕在她耳畔說。
能走去哪?
這世上,她已經無親無故,才來投靠習威卿這未婚夫……
曦月茫然的眸,幾乎看不清習威卿和溫琦如的臉,卻在回首望向勾陳時,他的輪廓、他的眼神,是那般清晰。
她跟著勾陳走了,任由他牽著,去哪兒都好,就是不想留在習家莊。
行經途中,她干嘔不止,溫琦如的話,令她想吐!
幸好你平安回來,沒、沒跟叔叔嬸嬸一塊兒去……
溫琦如曾抱緊她,開心哭著。
……听見她和叔叔嬸嬸的死訊,我心里……還開心了一下,誰知道,她竟又活著回來——
事情確是如此。
翻騰的胃揪絞著,她吐不出任何東西,嘔意竟也止不住……
「來,漱漱口。」
貝陳遞給她一小細瓶,已開栓的瓶口,竄出淡淡酒香。
這可是上好的百花玉釀,天上仙酒,凡間有錢也買不到。
用酒漱口?管他的,能止住嘔意就好。
曦月仰首牛飲,前兩口還漱吐到溝渠內,第三口,便咕嚕嚕咽下。
沒有酒的嗆辣,只有香與甜,口感滑順,她不由得多喝幾口。
「會醉哦。」他好意提醒。
細瓶看似小,實際盛量比缸還大,她一口接一口,會超量的。
「無所謂!」醉了,才好!
丙然,她的灌法,醉,只是必然。
很快的,醉鬼上身。
「……你要帶我去哪里?」
貝陳橫抱起她,省得她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
「去一個你大發酒瘋,也不會惹人注目的地方。」
否則大街上,人來人往,她又哭又笑,別人會當她是瘋子。
曦月嘻嘻笑著,雙腮酡紅,一臉迷蒙,騰在半空的赤果腳丫子,不停地踢蹭,玩得不亦樂乎。
「……你要帶我回山、山上去嗎?……耶!好呀,我想回山里去、去找紅寶……」
踢飛的鞋子,正提在勾陳指尖,鵝黃小巧。
她的酒品頗遭呀,與方才判若兩人。
「我有沒有說過——紅寶它呀,是只漂亮的狐,比虎大、比馬高、比熊壯……嗝!」她雙手比畫著無比巨大的形狀,邊打了個酒嗝。
「最好我比馬高、比熊壯。」勾陳失笑。
她沒听見他的低語,歡快醉言,字句含糊︰「紅寶它呀,又聰明!郵通人性!雖、雖然有時脾氣壞……嗝!又傲慢、又狗眼看……不對!祂不是狗,是狐……所以是狐眼看人低!」
忙碌的手,這回抵上雙眉,故作凶惡貌,想揣摩紅寶的眼神。
醉鬼曦月滔滔不絕,平日的寡言,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可是,祂救了我唷!從好——大——一群山豺口中,救了我唷!替我敷藥,找好多食物給我……我好想它……好想看它,嗝!紅寶……紅……」
貝陳將她帶至鎮街外,幽靜的川邊小亭,相隔一條河,與市集的熱鬧,遙遙對望。
唉放她坐下,她又挨過來,纏著他說話。
內容不外乎紅寶怎樣怎樣、紅寶它那樣那樣……
「明明很討厭這名字,听一次,爪子就癢一次,怎麼听久了,也順耳了?糟糕,該不會是……麻木了?」勾陳笑容中帶著無奈、自嘲。
「我現在回去,會不會找不到紅寶?……它還在那兒嗎?我、我好怕它遇上獵人……它毛色好美,紅紅亮亮的,獵人若看見,一定不會放過……」
「它呀,好得很,區區幾個獵人,它不看在眼里。」勾陳地笑。
被人記掛在心上,原來感覺不壞嘛。
把小醉鬼的螓首,往自己膝上按去,她看起來一副昏昏欲睡樣。
曦月枕上他的膝,沒有掙扎,雙眸眯的細細的,不知意識有幾分清醒。
貝陳撫上她的頰,兩腮通紅,色澤很是漂亮,他不禁又笑。
「它現在只是有點苦惱,小醉鬼還要醉言醉語多久?」
「紅寶它呀,有條好軟的狐尾,抱起來好舒服,我喜歡……把臉埋在里頭……我跟你說,狐,一點都不臭……紅寶好香的……」
「是是是……」他應著,雖敷衍,但笑意真誠。
喝醉的她只說快樂的事,對習威卿與溫琦如……只字不提。
「入夜的山林……好冷,嗝!抱著紅寶就不冷了……」
她的笑容很傻氣,眼簾終于棄守,完全閉合,只剩嘴角噙笑,兀自咕噥︰「最喜歡它用狐尾……把我包起來,暖呼呼的……」
「像這樣?」勾陳嗓音轉輕。
一條毛茸狐尾,赤紅似火,悄然竄出,將曦月裹繞,尖尖尾端撓在她臉上,力道輕如羽毛,惹她發笑。
「……好癢……紅寶……不要鬧……不要……」呼吸趨于平緩,尾音漸軟,完全無聲。
她跌入黑甜夢里,磨蹭柔軟狐毛,發出細微呼聲。
貝陳瞧著,無法忍住笑,她的睡顏還是那麼可愛。
他曲起指,輕觸她酣醉的紅腮。
「你當真以為,自己遇見一只尋常的狐嗎?有眼不識泰山,那只被你取了俗名的‘紅寶’,可是狐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