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要「歸功’于徐世輝的「美言」了,他堅持我必須讀書,否則,在老爸他們這個「大染缸」里,我一定會變壞的。
所以,那時老爸就像中了蠱似的舉雙手贊成,也不管我「苦守」在一旁,一張扭曲的臉。
我也不是這麼痛恨讀書的。事實上,我也常看看小說之類的東西,許多古典傳奇我都略知一二。老師在黑板上抄的詩詞,我大都背過。我只是痛恨,那麼唯美浪漫、至情至性的東西,竟然硬被拆得連骨頭也不剩。什麼動詞副詞形容詞,什麼借代借喻頂真摹寫,簡直是在糟蹋古人那空靈雅致的思想。拆到最後,也忘了那詩詞究竟在傳達什麼訊息,只知道那些鬼魅般的字,帶著什麼可怕的重點性質,考試會不會考?怎麼考才是重點所在?
自然每個學生都對他們所讀的東西很有意見,每個人都可以滔滔地吐出一堆「書本無用」經出來。不同的是,我對于其他科目就比較麻木了。
正確地說,是我很少去翻其他的課本。所以,我也沒有太大的意見,反正主義是自古以來就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是處,至于數學則被批判成不合實用啦!歷史地理就是不合時代潮流,至于英文,我可不愁,因為米瑟夫可以教我。
米瑟夫是老爸的專屬翻譯員,從澳洲來的,標準的英國佬。他的身高大概有一百九十公分,輪廓清晰分明,是個帥男孩,二十五歲。和徐世輝一樣,都是來路不明的人——他們都是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的孤兒。
「範心宇!」是班導,正發出對我來說有如鬼哭神號的聲音,嚇出我一頭冷汗。
霎時,我和淑凡對照著面,不知所措。
「範心宇!」班導見我像木頭一樣呆著沒反應,又不耐煩地喊了第二聲。
猶如青天霹靂。
唉!好死歹死都已難逃一死,反正我今天就認輸認栽了,課溜不成,晚宴溜不成,被班導「刮」掉一層皮;還有,兩個小時之後,要見到徐世輝,忍受他一個晚上!我今天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一想到徐世輝,我的頭皮就發麻。
再看一眼班導那臉凶像,我真覺得我媽把我的生辰八字給生錯了。否則,就是西洋的十三號星期五偏巧讓我強烈地感應到——不幸。
就這麼走著想著,我已經站在班導面前了。
她扶了扶眼鏡,抬起頭來看我,那一頭烏溜溜的,比我還「標準」的學生頭自然地往後溜,那個樣子很像史努比里的薄荷糖貝蒂。
薄荷糖貝蒂?哈!
我忍著不敢笑,身體卻忍不住地微微顫抖。是的,我也知道「憋」著笑是一件不太健康的事,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嗎?我發誓,有朝一日月兌離她的極權統治時,我非得仰天大笑三聲不可。
棒了幾秒鐘,她才一臉冰霜地對我說︰「你爸爸剛才來了電話,說家里有事,要你立刻回家。」
班導的話還沒說完,我的頭上已經升起一環希望的光圈了。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得小心的不讓這環光圈亮得引起班導的注意。面對班導的第一守則就是不可以露出很大、很囂張的笑容給她看,否則,她就會認為你是不專心,沒有讀書的心情。那麼,什麼才是讀書該有的樣子呢?
我偷瞄了一下教室里那一雙雙空茫的眼神,是那樣沒錯了。
「喔!」我努力作出一副「哀矜勿喜」的樣子,好讓她相信——真是遺憾,我不能上這堂課了,我真是害怕,少上了這堂課,我聯考的國文分數大概就連低標也到不了了。
喔!範心宇,你真是虛偽。
「那……」她把「那」字拖長了,充份表示出情非得已的樣子。「你就回去吧!沒事的話就讀書,別浪費時間,知道嗎?」
「喔!」我又喔了一聲,才發現,面對她我真是無話可說的。你以為真的能把這種人當輔導老師談嗎?
讀書讀書,我在心里霸氣地回答她︰讀到像你活到二十八歲還呆得留個「薄荷糖貝蒂」頭嗎?
我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淑凡正用一種「期待發生什麼事情」的眼光詢問我。(她堅持我冤枉她了,天地良心啊!)我便暗地里向她打了個「V」字形的手勢。姑娘我可要「正大光明」地逃離去了。
回到位置上,我一手拎起了早八百年就整理好的背包,甩上肩就走,好不瀟灑。這副囂張勁兒,就連我自己也忍不住為之著迷。
走出教室,我一格一格地跳下樓梯,像飄浮的雲,像飛翔的鳥,好不快活。我簡直忘了,我為什麼可以光明正大地飛出這個鳥籠了。
直到跳到最後一格,我這顆鈍腦袋瓜才被我重重地拍了一下,想起了……老爸不是才搭早班的飛機去拉斯維加斯的嗎?而且,是我親眼把他「送」上飛機的。又不是太空梭,不會這麼快就到美國了嗎?還是飛機又「習慣性」地出了什麼樓子,折回來了?如果都不是,那麼,這個「幽靈老爸」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我愈想愈不對勁,愈想心就愈毛,腳步也不自覺放慢了。
這實在非同小可,要是有人正在補習班大門口「守株待兔」的話。天啊!我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了起來。老爸!你又弄出個什麼仇家來了?我真是上錯天堂投錯胎,跟定了你這個黑道老爸,就注定要在槍林彈雨下過日子了,如果不是我這麼樂天知命,我真會郁卒死了。
從小,打從我上幼稚國第一天自我介紹開始,我就深深地感受到老爸的「魅力」不可擋。當我一站上講台,老師們的眼神就流露出一陣心慌意亂的樣子。
不不不,老爸年輕時雖然風流惆悅,但還不至于是「萬人迷」啦!都是他太小題大作了,說他的寶貝女兒第一天「上學」(幼稚園哪叫「上學」,根本可以改成「游樂園」嘛!)非得場面盛大,弄得眾所皆知不可;誰想得到,他竟把幾輛大賓士開到幼稚園去,連放了三串鞭炮,這已經夠嚇人了,他「老」人家竟然還把所有的保鏢全找來,在教室窗口外站成一排,嚇得老師們個個噤若寒蟬,每個都僵成木乃伊似的。
從此以後,我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課嘛!不高興就不去上(想起我「逃課」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十三年前哩!);打掃工作,不必做;吃點心時,可以喝掉十大碗綠豆湯也不會讓老師皺一下眉頭;至于游戲器材嘛!通常我站上去了,大概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上來「共玩」,因為老師深怕我回家會說成「有人搶我的玩具」……
小時候倒是樂得被捧在手心,像女王似的。可是,等到我大到想要徐世輝之外的玩伴時,我就寂寞了。因為,我是範建成的女兒,知道的人莫不退避三舍,就算我再怎麼溫柔和善也沒有用。所以,一進補習班,認識了淑凡,我就絕口不提我老爸的事,每當她問起,我就胡亂丟給她一個答案——開藥房的。不過,有時也會出差錯,例如,開藥房的下次會變成賣豬肉的,賣豬肉的下次又變成奸商……說得天花亂墜,淑凡竟也深信不疑,深信我老爸經常失業,深信我們家「非常窮困」。雖然我也知道這樣欺騙朋友是活該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啊可是,她到底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會沒什麼朋友也不全然是因為這個緣故,不過,老爸還是難辭其啟咎。十歲的時候,我被他的仇家盯上,然後綁架了我。我被丟在一個黑暗的車廂里,驚慌而害怕。我踹著、捶著、哭著、喊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以為,我進地獄去了,再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