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成的心一寒,便噤聲。原本,立定主意不怕他,但王子身後有一股氣場,令人無能力抵抗恐懼。他怕了,寒意由皮膚滲進肉中,再滲入骨。
他低聲說︰「王子。」
王子听罷,仍然不滿足︰「我改變了主意。」
志成屏息靜氣。
王子說︰「叫我主人。」
志成叫不出口。
「叫我主人啦!」主人于是呼喝他。
志成抬起頭來,望著這個人,這明明只是他自己,只不過比他好一點點,就能成為主人嗎?
不甘心、憤怒、無奈,統統壓抑著,沉澱到心坎的最深處。
主人問︰「要不要連內髒也生瘡?」
志成擔心,他知他做得出︰「主人。」終于也叫了。
主人笑了,是那種熟悉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今日,大家都十多歲了,那笑聲,當然雄渾得多,是故也恐怖得多。
他在狂笑中說︰「叫了一次主人,我就是你終身的主人!」
主人開始推踫他,先推他的左邊肩膊,他向後退了,又推他的右邊,眼看他沒還手也沒倒下,主人便索性雙手一起推,用力猛了,志成便跌下來。他很想哭,這是屈辱。
「人丑、腦袋又蠢,推兩推便坐到地上,為什麼別人死你卻不去死?」語調十足那些欺
壓低年級學生的霸道少年。
志成垂頭咬著牙,他想辯駁,卻又不知怎去反駁他。有時候,他也自認是這樣——又丑又蠢,是一個無能力反抗的無用鬼。
主人嘆了口氣︰「唉,算了吧,你悶死我。」
志成問︰「告訴我,你可否放過我,不再來煩我?」
主人流露著啼笑皆非的神態︰「我煩你?當初,是你每天等待我,祈求我的來臨。」
他又說中了,當初的確是如此。
「所以我才選中你嘛!」主人輕佻極了,「是你選了我呀!」
志成又沉痛地嘆息,說︰「現在我不盼望你來了。」
「不!」主人像听到不可置信的笑話那樣︰「才不!你不知多想我來,你不知多喜歡我!」
志成反抗︰「我不喜歡你!」
主人笑,笑完之後說︰「你很喜歡我,因為你想變成我。」
志成抬頭望著他,看了那麼一刻,忍不住哭了出來。
是的是的,的確如此。他希望似他,充滿著世間一切智能、無敵的自信、無所懼怕。
所向披靡,英俊挺拔,而且,可以控制別人,而不是被人控制。
「淚包,不要哭了!」主人用手推了志成的前額一下,志成就全身震蕩,他看見主人的形象淡退,然後隱沒,而他全身上下的濃瘡,就在同一刻消失。
他沒有噤聲,卻一直哭。他知道,他與他以後都會沒完沒了,他會永遠地屈服于那個自稱主人的凶惡之下。
志成就是這樣長大,避又避不過他;說得準確一點,他與他,是這樣一起長大的。
他欺侮他,他忍受著他的欺侮。相生相克,是另一種相依為命。
在十六歲那年,他縫制出第一件旗袍,那是一件粉橙色的旗袍,印有梅花,有袖,雙捆邊,粉紅色蝴蝶形盤扣,單襟,領子高,長度及膝,小開叉,這是一件精致的作品。
然後他發現,造旗袍的專注與盼望,使他暫時月兌離他。衣車平穩而連續的聲音,是最有效的安慰劑,撫慰了他年輕卻沒停止受創的心靈。
在旗袍的溫柔中,那欺壓不存在、無處可站。
卑鄙的事情,無法在詳和與柔情之中站得穩。
案親帶他進進出出富有人家的大宅,替那里的太太小姐造旗袍。他長得正氣,也年輕,量身的工作就由他做,很多時,女人會與他說說笑,贊他長得英俊,又問他有關學業的事,志成總是開朗光明大方地響應,女人都喜歡他。
盎家公子有時候會坐在一旁欣賞妻妾們量身和選擇布料的畫面,因為,看著喜愛的女人被陌生的男人量度尺寸,是好看而性感的事,女人都有那彷佛紅杏出牆的嫵媚之態,特別婀娜嬌嗲。
鮑子們風花雪月,以茶點招待志成父子,父子倆客套地吃一些,然後,又把旅行的照片給他們欣賞,那是五十年代,並不是很多人去過歐洲旅行。
志成父親看得很有興致,志成也看得專心,公子則在旁邊解畫︰「這里是意大利,看,這就是著名的嘆息橋,你們準這輩子都沒看過,很詩意的呀,與中國人所造的橋完全不一樣……」又說,「那是法國人的凱旋門,不錯吧,這個角度,能夠把整個建築物無遺漏地拍攝下來,很考技巧。」
然後,是西班牙的照片︰「噢,看過後有了見識,你們便可以告訴別人,西班牙是什麼一回事。這是巴塞羅那,很有藝術氣息吧!而這座古怪奇突凹凹凸凸的建築物,哈,叫什麼名字……」
太太走過來看,說︰「叫什麼大聖堂吧!」
志成說︰「是聖家堂,十九世紀末期由著名建築師高第建造。」
大家感到愕然。
志成指了指照片,又說︰「這是其中的一個方向,名為‘基督之愛門’,上面有六位音樂天使。」
鮑子與太太不作聲,而志成的父親則有點尷尬。
志成父親不好意思地說︰「小孩子胡亂說話。」
鮑子便說︰「他又說得很對呀!裁縫仔,有點墨水啊!」
晚上回家,父子倆相對吃飯,父親說︰「志成,我可沒法像富有人家般栽培你。」
志成微笑,對父親說︰「我喜歡造旗袍,你放心,中學畢業之後我會正式幫助你。」
志成父親似乎放心了︰「我們不用懂得那麼多,只懂得一門手藝就好。」
志成和應了一聲,但他的心願當然不是如此。
在他十八歲那年,父親中風,不久後便去世。志成非常傷心,還差一年才中學畢業,但已不得不輟學,他要繼承裁縫店了。他懷念父親,常常哭腫眼楮。父親用過的剪刀、尺子、紙樣上的筆跡,都留下了那麼濃厚的氣息。世上,已沒有親人了。
靜靜地獨坐一角,志成會想,這些時刻,他不介意那個他到來。他希望知道,這世界上,仍然有一個他熟悉的人存在。活著,真是很孤獨。
有一天,他又來了,志成對他和顏悅色︰「有什麼要考我?」他問得甘心而溫和。
「當然有!我是你的主人嘛!」有著十八歲半熟美少年姿態的他,把臉仰上半分。
志成不抗拒,等待他發問。
主人說︰「告訴我——」
志成微笑。
主人繼續問︰「你想不想父親重生?」
志成一怔,微笑瓦解。
主人又說︰「但當然,有條件的。」
志成問︰「是什麼?」
主人笑︰「你很想吧!條件是,你要叫我父親。」
志成立刻拒絕︰「你妄想!」
主人瞪著眼︰「叫我一聲你就得回你的父親啊!」
志成說︰「我不會跟著做。」
此刻,他極後悔盼望過他的來臨。這個人,真令人又愛又恨。
主人就說︰「早說你不識抬舉!」
志成不理睬他。
主人又說︰「最後一次機會。」
志成把他趕走︰「我不要見到你!」
「好吧,他永遠不會與你相逢。」主人說。
志成反問他︰「你又知道我們不會再相逢?一日我也死了,我與父親便能重聚。」
主人微笑,而這個微笑拖得很長很長,長得突兀。
他說︰「你可以肯定你有這一天嗎?」
志成說︰「你不會不讓我死吧!」
主人聳聳肩︰「看情形吧!」
志成那時候沒把這囂張少年的話放在心上,他繼續打發他走,滿心煩厭。
日子,比往常更孤獨封閉。
帶著伙計,往往來來豪門大宅,一天又一天,專心一意地造旗袍。五十年代中期至後期,流行的旗袍都是貼身修腰,短短的,長度在膝蓋上或下,女士都為玲瓏曲線而下一番苦工。有些旗袍料子是透明的,暴露的地方其實只有頸項以下三吋位置,卻又是那麼婀娜性感。最受歡迎的是印花布——條子、格子、花朵、圖案,邊緣處配上蕾絲,加上花扣,再配上珍珠鏈,女性最得體又嫵媚的形象,便創造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