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精听見音樂聲。她已不肯定,她還可以支撐到何年何月。
由孫卓一出現的那天開始,她便陷入了一個彷徨的狀態,然後是那名無翅膀天使的出現,令自以色列回來後的阿精跌進了一個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沒能量掛上任何一個由衷的笑臉,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周中,來來回回走著,不出聲,流滿一臉的淚,然後又是再次的不出聲與淚流披臉。
已經感受不到快樂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錢可用,有喜歡的人在眼前,然而一點也不快樂。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書,那是一本教人自殺的書,內有百多種死亡的方法,由最尋常的吊頸跳樓,以至放逐野外被獅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沒有一種她會合用。
想死哩!沒有樂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個習慣,她會走到一個異地散心,已經不為了吃,也不為了購物,而是為了找一個人傾訴。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結識到異性,如果想選擇用字,「友善的社會」,亦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字眼,都輕便簡單,只要有一個友善的交談開頭,已經可以了。
這一晚,阿精認識了這樣一個男人。
她在紐約看舞台劇,她正排隊買票的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間屋內的殺人事件,一個困局,一次拆穿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機會。宣傳單張如是說,阿精覺得還不算沉悶,于是便入場臂看。
她旁邊坐了一個男人,是當地人,她看見他的惻臉,是一般西洋男人的惻臉,不算英俊,也不丑怪,比較瘦削,但從坐起來的上半身看來,他應該很高。
劇院那麼黑,她本來看不見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轉臉來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轉過臉來,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訴她:「這個故事,劇評說了不起。結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沒打算理會他,她一句總結:「我不關心人生。」
然後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傷心有人搞笑有人行為英勇有人足智多謀。真的寫得不錯,這出戲,或許真如人生。
當其他觀眾連聲大笑大叫時,阿精只是嘆氣。「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煩的阿婆的所為,甚麼都引不起她的興趣那樣。
中場休息時,男人問她:「你不停在嘆氣。」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該有甚麼可做。」
「不夠精采嗎?」男人問。
「我的人生更精采復雜。」阿精說。
「是嗎?」男人說:「精采得過極新鮮的車厘蜆、酒味濃郁的燴牛尾、香甜鮮女敕的黑菌,與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嗎?」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說:「散場後,我們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時的食欲,就被他的說話挑動起來,下半埸,台上演員走來走去,阿精卻是滿腦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滿眼滿嘴滿鼻都是美食的覆蓋。
她瞄了瞄身邊人,她在想,寥寥數句說話,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點辦法。然後,掠過腦內的念頭是:好吧,今晚便選中你,吸取你一晚的紀檍。
是的,阿精沒把他放進眼內,正如她從沒把任何血肉之軀放進眼內。
舞台劇完畢之後,他們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說:「紐約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後,只有部分街道具熱鬧氣氛。這區好一點,戲院、劇院完場後,有人流。」
阿精問:「你帶我到哪里去?」
男人說:「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膽跟我四處去?」
阿精說:「我從來不怕人。」
「那你怕些甚麼?」
她想了想,然後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罷,大笑。
阿精說:「你懂嗎?裝笑。」
男人也就說了:「沒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說:「甚麼都懂先生,你叫甚麼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沒深究。「x先生,你帶我到哪里去?」
「前面橫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間黑喑。」
X瞪大眼:「這麼厲害!」
她的神色便驕傲起來︰「踫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嘩!」X做了個興奮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著的是,自以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幾時!
X帶阿精來到一間小餐廳,環境不怎樣,但每張木上,仍然滿有情調地放有小洋燭。
X說︰「你拍拖時可以帶男朋友來。」
阿精說:「我沒有男朋友的。」
「以前沒有?將來沒有?」他問。
「是的。我不會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說。
「不想要?不能要?」他問。
她溜了溜眼珠。「每樣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贊賞她。
「謝謝。」她微微點下頭。然後她問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問:「要甚麼條件?」
「首先喂飽我。」她說:「然後……」
「然後是甚麼?」
「等待一個情緒。」她垂下眼楮說。
不久,食物上,阿精享受著她的美食,她是滿意的,她不討厭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頗多東西,比起早一陣子,她的確已算吃得多。但當然,比不上全盛時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說:「你也頗厲害,吃兩盤意大利粉!」
x回應她:「所以我們是一對。」
阿精不以為焉。「萍水相逢,別亂說話。」
兩人吃過甜品之後,便有放緩的趨勢。阿精說:「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雷芭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議:「那麼我也要一份。」
阿精問他:「你之後有空吧。」
x問︰「你的情緒到時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說話啊!」
x說︰「看吧,我是與眾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視他為一名較精靈的男人。她告訴他:「在中央公園對面,我有一所房子,上來坐?」
x答應下來︰「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這一刻。」
阿精在紐約的房子裝修得美輪美奐,她從書本中參考了十九世紀歐洲人移民美國後的裝飾風格,有火爐有地氈有安樂椅,配水晶燈、銀器,與及鋼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內沒有一個是她,也沒有一個是老板,她與他,加入了當鋪之後,便沒再拍過照,事實是,照片亦呈現不了兩人的容貌。存活著的人,只有形,沒有影像,不能作任何記錄。
X走到鋼琴前,說:「不如彈奏一曲。」
阿精沒異議,X便坐下來奏了一首美國流行曲。阿精倒了兩杯酒,盛載在水晶杯子內,遞給他一杯。
他問:「我彈得難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樂,但我听了,也不感覺快樂,好听難听,我也無感覺。」
X知道阿精的情緒真正來了,便說:「你怪責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沒怪責他,我只是怪責寂寞。」她抬起眼來,寒星點點,「你會明白嗎?一個人對你的視而不見。」
X問︰「你可以肯定那個人真是你所愛?而不是其他感覺?」
阿精說:「大概是。」她伏到沙發椅上,樣子慵懶疲憊。
「你敢肯定?」X再問:「會不會是因為朝夕相對?會不會是因為無可選擇?會不會是因為他的視而不見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為那是愛?」
阿精翻一翻身,望著天花板,天花板是紅色的,吊著一盞水晶燈。她說:「不,我知道那是愛,無人可以挑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