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可能因為朝夕相對,可能因為他是唯一選擇,亦可能因為百多年來的不甘心。但是,從何種錯誤原因引伸的,最後,也只回歸到真實的愛情當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語證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愛這個字,她的心便先會一熱,然後一酸。繼而,她的眼眶便濕潤了,五髒六腑沖上一股哀傷,接下來的便是掉眼淚。阿精埋首在膝上飲泣。
x坐到她的身邊,抱住她。他說:「離開他吧,離開他你便會快樂。」
她低語:「別裝作明暸。我離不開他。」
「他沒鎖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離開了他,我會流落到哪里?」她反問白巳,然後,她又肯定地說:「我不會離開。」
「別虐待自己。」x說。
阿精說:「你不會明白。」
x說︰「你應該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臉來望向他,忽然,她驚誡起來。
她離開他的懷抱。「你是誰?」她問。
x微笑:「我是你的傾訴對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覺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額前按去,豈料x敏捷地捉住她,並對她說:「別鏟除我的記憶。」
阿精喘住氣,瞪住他。
他說下去:「你只得我一個朋友。無論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個朋友。」
「你究竟是誰︰」阿精再問。
x說︰「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說:「我不依賴任何人!」
x站起身來,他向她告辭:「倘若一天,你悶了,想找個朋友說話,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動,像玩魔術那樣把咕片翻出來。
阿精不肯接過,咕片便像落葉般飄然而下,在空氣中扭動了三過半轉體,然後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轉身離去,背著她說這一句,活潑伶俐地揮揮手,繼而步向大門,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門一關,阿精便發呆。剛才,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現,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更遺下滿室的甜香,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說不出來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抬起咕片。咕片上,只有一絕數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尋求解悶的一夜,會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後的存活年份,有沒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間,她在夜里遇上多少個給她解悶的男人?這一個,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個背影一個正面影像,有些她會揀背影來看,有些她專注只看正面,而這一個,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許多層面。
他沒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頭,其是個啞謎。
後來,阿精回去當鋪,在樓梯上踫上老板,她低頭擦身而過。
是老板與她說話:「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話:「我去了紐約。」
老板說:「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該放假。」
她轉頭望著他:「我想幾時放假便幾時放!」
老板拉平語調說:「到紐約去,又帶了幾多個偷偷鏟除了的記憶回來?」
阿精說:「不關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土來,他用力拍打樓梯扶手,說:「你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維護你!你究竟知不知甚麼是高貴!」
阿精嚇得退向後,然而,在這一剎,她決定要還擊,她說:「高貴?是你最高貴!你私下調動客人的典當物,你私下做了違反的決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這樣安樂?你說你維護我?這百多年以來,每次打開帳欂時,是誰在維護誰?是的,高貴我不及得別人,她有重名利輕感情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從來,阿精沒像此刻般怨恨過,她的眼楮,是紅色的。
阿精氣沖沖地走回她的行宮,而老板,表情有著憂愁與落寞。
是的,他討厭她久不久便帶回一些如垃圾一樣的記憶,他討厭所有不高尚的行為。然而,更深層的感覺是,男人的妒忌、憤怒、不滿、委屈……只是,沒有愛情的男人,演繹不到男人的這些傷痛特質,能夠盡力排解出來的是,厭惡、深感胡混不高尚……這些非愛情的感覺。
一直以來,他想表達更多,然而意圖歸意圖,行動上,他無能為力。
阿精是傷心、妒忌、不滿、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為他。
他嘆了口氣,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願,有一天,可以表達更多。
自這天開始,老板與阿精的關系,一天比一天疏離。阿精甚至不再出現書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個人對客人進行預約、接見、接收典當物。而阿精,長時間周游列國,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買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時,一個人吃十個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覺得快樂的事,她已不願意再回去當鋪。
與x,時不時見面。
第一次把x叫出來,情況是這樣的。阿精情緒低落,在京都的菜館吃過刺身與面條之後,便有種惘惘然不知所蹤的迷失,下一步,該走到甚麼地方去「她走進寺廟中,嗅到樹的氣息,又听見溪水潺潺,石卵路也滿有生命,走過時窸窸窣窣地響起來,她走來走去,環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進一間酒館,但覺,日本男人都乏味,與其找一個人說半晚話,不如要一個知心的,因此,她決定了打一趟電話。
本片的陌生號碼,立刻接通了。
「喂。」那邊的人說。
「找你。」阿精吐出這兩個字。
「哈!」x笑著說:「就來!」
阿精說:「知我在哪里嗎?」
「你在京都的酒館內,沙發是灰色的。」
「厲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說了一句日語。
她掛上電話,喝著酒,思考著這個人的事。
他也是無所不在嗎?他也有當鋪大閘那種穿越區域的空間嗎?他廿四小時都有空嗎?他比她更無所事事嗎?他也長生不死嗎?
第十一章
罷想到最後一項,X便來了,是這家酒館內唯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說。
「女人會慢一點,女人要化妝。」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著這名已被她界定為同類的人。
「我這陣子時常在外面走。」她說:「因為悶,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嘆的樣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沒有甚麼地方好去?」阿精問。
X說︰「我的家。」
「你也四周圍有家?」
「來不來看看?」
「奉陪。」
于是,他們便離開灑館。一路上,兩旁的樹有落葉。阿精說話:「當鋪的結構很出奇,草原與樹林四季如春,但大門至鐵閘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卻四季是深秋,永遠刮著落葉。」
x听著,沒答話。
阿精說:「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個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興起來。「有這一回事?」
「就到了。」他說。
他們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後x拉開木門。走進去,阿精跟在他之後。他們走過小水塘,水塘內有錦鯉,又有日式的小石擺設與竹林,這一切,只覺雅致,卻無甚特別。
阿精在沒有驚喜的心理準備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門前,x對她作出了一個「請看」的手勢,繼而,x把門拉開,阿精便看到,一個極奇異的景象。
門內,不是一間房,而是一條村落,黃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連綿不絕,是遠遠的山脈,田邊有木搭成的簡陋房子,這景象,這從田間飄染的風,泥土的氣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