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會這樣?面對面百多年的人,他視而不見,出現了片刻的,他卻無比關泩。
難道,這便是愛情?
身為女人,阿精並不擅長愛情。為人時沒愛過,做了當鋪負責人之後,她愛上了約又沒反應。單線的愛情,算不算是愛情?
忽然,男人說話:「要不要嘗一口棗,我猜你沒嘗過。」
阿精定了定神。「是這里的特產?」
男人說:「連耶穌也吃哩!」
阿精便說:「那麼,一定要試!」
她伸手接過了男人手上的棗,而男人向送棗的小販道謝。
這種果物,帶著厚重的甜,說不上人間極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後,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讓那甜香沁入她的味蕾,她忘我她體會這聖地上連耶穌也嘗過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記下這種了不起的蜜餞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連肥肉也是人間極品的苦日子,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盡手段;為了吃,她殺了人,跟著老板過日子……
不知不覺間,眼眶便濕潤起來。棗含在她的口中,帶動了古舊的哀愁,她吸一口氣,忍住了,淚才不流下來。
隨即垂頭,搖了搖。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見她哭。
終于吞下了棗。「不錯。謝謝你。」她對男人說。
然後,兩人繼續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覺,她踏著二千年前耶穌走過的足跡。
她問:「耶穌走過這里嗎?」
男人說:「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來。耶穌走過啊!
一邊走著,她又一邊問:「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說:「無憂愁,無痛苦,也無,只有要不盡的滿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確好。」
阿精問:「你若然真的典當了約匙給我們,你就要月兌離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說:「你舍得?」
男人忽然問:「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嗎?」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沒有再說話。阿精只覺得,男人的這一刻,像極了人世間的神父,充滿挑戰她的權威。
阿精不好意思,卻又不肯認輸。「別裝作預言者。」
男人沒理會她,卻又沒繼續這話題。
未幾,他們走過了城市的邊沿,朝大片砂地進發。砂地的兩旁,卻還是有綠色的樹木。
阿精說:「我從來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訴我,天主與聖母是在這種地方邂逅嗎?」
男人笑了。「他們在夢中邂逅。」
「夢中?」阿精說:「多浪漫。」
「是由天使傳話哩:」男人告訴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與天使說話啊。
忽然,也就有種蘊含了的玄機。然而,她又說不上是些甚麼。
男人指著一個黃色的山頭,說:「到了!」
阿精雙眼發亮,那就是約匙的所在處!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木乎凡的山頭,忽然有著一股光輝,她越走近一步,越覺得那光輝耀眼,縱然,那可能只是太陽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點一點的歡欣起來,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也跳月兌,每一步的彈跳,換來每一步的快樂,到了最後,她咧嘴歡笑起來。
而她不會知道,這快樂從何而來。
她差不多是跑過去了。
男人跟在後頭,他凝視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慣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甚麼。想不到,連她也避不過。
已經走在山頭前,阿精興奮得左跳右彈,她指著山說:「是在這里嗎?就是在這里嗎?」
男人微笑。「是。」
然後他行前,走到一條狹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與他一同走進去。
阿精跟著男人,閃身走進那條秘道中。她說:「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認。
阿精只有在心里頭暗嘆一聲厲害。
秘道中的砂粒極幼細,擦過她皮膚外露的肩膊,卻絲毫不覺得有磨擦的痛,感覺反而像被海綿按摩一樣舒適。阿精神手掃了掃那砂牆,赫然發現,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質,真的軟如海棉。
一直的走著,直至男人回頭說:「到達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現了一個偌大的空間,一間砂牆房間內,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中央處,置有一個樸實無華的大櫃。
男人走在櫃前,沒用上任何崇高的儀式,便把櫃打開來,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見了那約匙。
銅造的約匙,受創世者之命頒下誡律,要人類嚴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這聖神的莊嚴下目瞪口呆,望著這外表乎凡但力量宏大的聖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無其事快手快腳的把約匙捧出來,他意圖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卻惶恐地往後退,不肯伸手接過這極珍貴之物,象征創造者與人類約法三莗的神聖物件。
男人見她不肯觸模這聖物,便放回原處。「你不要驗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聖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轉了個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氣緩和悄緒,卻發現,這砂室的空氣味道怪異,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雞。
「走……我們走……走。」她苦困地提議。
然後男人帶領地出原路走出這山中秘道。
再見陽光之時,她才放膽呼出一口氣。
出來後,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一邊跑,她一邊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來,問她:「小姐,你沒事吧?」
阿精掩住臉,眼淚忍得到,但聲音卻哽咽了。「為甚麼你要典當它呢?它是屬于全人類的!」
男人說:「但我不愛全人類,我只愛我要愛的人。」
就這樣,阿精雙腳一軟,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軟弱無力的她,走不動。
她一邊掩臉一邊搖頭:「我不應來看……不應來看……」
是太神聖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後該如何?」她喃喃自語。「像我這種人,這樣面對面……」
男人蹲到她身邊,張開他的手臂,對無助的阿精說:「來,我給你懷抱。」
阿精毫不猶豫地躲進去,這懷抱,有花香的氣味。
在懷抱之內,她抖震了數秒,然後,逐漸就平靜了。
深呼吸,繼而把氣吐出來。心神終于安定。
她問:「可否帶我去一個地方?」
「請說。」
「哭牆。」她說。
男人于是扶起她,與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過黃砂遍野,也走過繁盛的街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選了的人種身邊擦身而過,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種情緒的爆發。
終于來到那哭牆,一些人已伏在牆邊禱告與抽泣。
阿精見到這牆,便飛撲過去,她把臉貼住牆,眼淚就那樣連串地落下來,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滾瀉不斷地從缺堤一樣的眼眶流出。
想說的有很多,譬如這些年來的寂寞;這些年來的心緒不寧,這些年來對人類的毫無惻忍;這些年來吃極也吃不飽的肚子,當中有瓦解不了的……
還有,將來永生永世的寂寞;將來永恆的不安寧;將來要處治的無數手手腳腳、運氣、青春、歲月;將來那明明剛填滿,卻仍然好空虛的肚子……
還有還有,過去的愛慕,與及將來的得不到。
都隨眼淚哭泣出來,流沁在牆壁之內,化成一種哀求。
那是月兌離的哀求。
一百多年來,這一刻是她首次總結歸納她的感受,是在這感受清晰了之後,她才明白,她並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當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滿,比起生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為不滿足。
眼淚,一流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