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間偌大的房間中,放有一張大木台,木台上是一個又一個未著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間中又擺放了好些強線。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專家。
一百年來他做了多少個?其實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個。不成功的,怎樣也有百多個,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願。一個擁有無盡扁陰的人,他的時間是廉價的,他希望用十年時間做一個琴然後毀掉,無人能夠說是不應該。當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處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個精美的琴。
老板意圖制造一個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錢向坊間搜羅數百年歷史的古琴,古琴質料上乘,只要弦線仍然有力,所奏出來的聲音會是一流的,不過當然,演奏出來的音樂美妙不美妙,還得看這副琴有沒有靈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視著一具剛剛瓖嵌完畢的小提琴,希望賦予它一個靈魂。
他對琴作出了一個「我賦予你生命」的動作,連續做了三次。琴沒變,空間沒變,他亦沒變。
是的,只是一個渴望,鬧著玩的。他從來只有帶走一個人的靈魂的力量,沒有給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擁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無敵。
他放下了琴,造一個,好不好扔掉?
還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個有二百年歷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開始了。
引子輕快而跳動,末幾,卻瞬即變為深沉。
這是韋華第Iivaldi的四季組曲中的《冬天》。
音調高而尖的會不會是冬天的烈風?低沉喑啞的,是當雪下得很深之時的回憶吧。急速的音調帶動迫近人心的嚴寒,忽然之間,在凜烈之下,人的呼喚逐漸沙啞起來。最後是寂寞,狂風暴雪再寂靜之後的寂寞。
這是很男人的一節組曲,老板很喜歡拉奏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宮走出來,她听見拉奏的音樂。
她站到老板的行宮門前,听著他的拉奏,沒多久後,她便替這段巴洛克時期的古典音樂譜歌詞。
她的歌詞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聲,但已禁不住開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闕古典音樂中出盡力撥動手手腳腳,口中哼著同樣的一句歌詞︰「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聲音停止,嚇得她急急腳跑回自己的行宮之內。
不,他不會听得見的。
不過,就算他听得見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聳聳肩。
阿精也喜歡音樂,但她喜歡有歌詞的音樂。由人聲如泣如訴唱出來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給發泄的歌。
拌,不應單單只得音韻啊,一定要有情情愛愛的歌詞才似樣。正如人生嘛,不能夠只得流流長的生命,當中,要有些情愛內容才更豐富。
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從來不喜歡歌詞。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宮中引吭高歌︰
你問這世界最遠的地方在哪里?我將答案拋向藍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愛總是逆向行駛,你說你愛我,我怎麼能跟得上你?
你問我這世界,最後的真愛在哪里?我把線索指向大海之外直達我懷里。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麼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興奮,像大歌星那樣有動作有表情,對著窗外的草原,她拳頭緊握,唱著她認為與她有關的歌詞,歌詞中與她心事吻合的,她總唱得特別的響亮。
好肉緊好肉緊,拳打腳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麼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來嘆一口氣。唉。
有些時候,空間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顯得無聊,便會乘搭她的私人飛機往世界各地搜羅美食,順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法國蝸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鵝肝,一個蜜酒燴梨,以及一支ChateaudeMallenet95紅酒。其他顧客對這位很能吃的小姐紛紛投以注目禮,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連伴菜也一掃光,很滋味的樣子,一口接一口。
什麼也不剩下,她結賬,接著到另一間餐廳再吃過,她要了一個四個人份量的海鮮盤、紅酒燴牛尾、墨魚子海鮮嗜喱、蟹肉雲吞龍蝦湯以及一個凍檸檬梳乎里。
同樣地,她滋味的全部放進肚子里,讓嘴與胃感受食物帶來的豐厚與滿足,每一種味道,每一種從咀嚼中得到的質感,每一口落進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動起來。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補充、是滿足。
當她處理了所有食物之後,神聖的微笑便從臉上泛起。對了,當一切都虛幻和捉不住之時,只有填滿肚里的食物才是現實。
本來阿精仍然有意繼續另找餐廳吃下去,但各店要關門了,還是明天再吃吧,先去買些喜歡的身外物。
她要換LV的兩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個雪茄櫃;去Hermes買絲巾與一款新造好的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寶,那件有星星的鑽石頸鏈,不買起它便會想念致死;ChristianDior今季的長靴子……
都一一運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來翻滾,這樣打滾了數次,又覺得好無聊,她踢走了一個紙盒,然後蹲下來嘆氣。
真是什麼都有了。
揮霍無盡的金錢,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間中,偶爾,還是很有點納悶。
是因為惶惶無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買的東西中擾攘一會之後,她決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間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來搭訕,她會高高興興的與他們聊天,挑當中最有魅力的作較深入的交談。他們喝酒,他們調笑,他們靠得近近的,最後,男人會抱住她,給她男人獨有的溫陽,給她男人的臂彎,給她男人有感覺的吻。
她照單全收,一直以來,對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長生不老,她超凡月兌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帶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帶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許她交朋友,難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錯過嗎?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體溫與懷抱。
這一夜,阿精隨一名棕色長頭發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褲,氣質也高雅,他說他是名學生,將來要做畫家與詩人。雖然巴黎太多畫家與蘭人,阿精也沒有預感這名男人將來會有多大前途,但她還是跟他離開酒吧。
只因為,他的背影,有點像某個人。
是了,當她轉身拿起酒杯時,她便心軟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調,回旋樓梯,樓梯旁邊有雕花鐵欄,像蔓藤一樣向上攀展,燈光昏黃,照得牆上的人影好長好長,而影的輪廓清楚得像組的剪影。
他倆抱著,他倆吻著,沿樓梯一級級糾纏而上,在指定的樓層指定的房間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門而進之後,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