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她老是舉止招搖輕佻的原因?因為怕受傷害,所以建立一套保護裝置,以那種不受歡迎的形象來面對每個人,讓大家誤會她、甚至對她的言行感到討厭,這樣她就會被孤立,這樣就沒有人可以了解她的一切,她也就不會被傷害了嗎?
如同她爺爺說的,真傻!除了他之外,誠仁哪個同事對她不好?她難道打算要一直戴著那層面具面對大家?她以為那樣一直嬉鬧過生活,就會得到平靜?
利爺爺心情恢復了些,他突然想起什麼,抬起猶帶傷心的面孔,看著身側的年輕人。「小伙子,你叫啥名字來著?」
秦子深回過神來,恭敬地答︰「爺爺,我姓秦,秦朝的秦,名字是子深,子孫的子,深夜的深。」
「秦子深呀?」
「是,秦子深。」他點點頭。
「你開車送丫頭回來,一定也累了吧?你要不要進去歇一會,這樣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爺爺別這樣說,我看之勤接到電話時,氣色和精神很不好,她自己開車下來也危險,同事一場,我送她下來也是應該的。」
「開到這里要好幾個小時,你去睡一會吧。」利爺爺起身。「你過來,我帶你去我房里睡。」
「爺爺,我不累,倒是您應該休息了。」秦子深跟著起身,攙著利爺爺。
「我還要幫忙之勤,她一個人在那邊跪,我怕她……」
「我會照顧她,爺爺別擔心,先睡一覺再說吧。」他跟著利爺爺走進房里,讓老人家先睡下。
確定老人家不會有什麼問題後,他回到前頭客廳。
他看著那依舊跪著念誦佛號的秀影。一旁電風扇將她的頭發大肆翻掀,像在張揚她不敢表現的傷心,他突然想起那次在停車場時,她差點被欺負的畫面,還有他譏諷她,她慘白著臉的模樣。
他這輩子活到現在,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痛恨自己!
***
她跪太久了。
冗長的虔誦中,秦子深端了杯水,走到她身側。「之勤,喝點水。」他微微彎身,看著她低垂的濕潤眼睫。
見利之勤動也沒動,他又說︰「休息一下,喝口水,就算不為自己身體著想,也想想你爺爺,他還需要你的照顧。」
她眨了下長睫,緩緩側過面容,男人鏡片後的眸光很溫煦。
「休息一下好嗎?你跪好久了。」見她有了反應,他唇畔噙著淡淡的笑意,她點點頭,試圖站起身,但久跪的雙膝已施不上力,她腳下一陣軟麻,身子半靠在他及時探出的臂彎里。
「小心一點。」秦子深一手握住杯子,一手環過她腰身,撐起雙腿虛軟的她。
「來,不急,慢慢走。」
她雙手緊抓著環在她腰間的手臂,跟著他走到屋外。
他右臂微微使力,半摟半撐著她坐在長椅上,把水杯遞給她,見她喝了兩口水後,他在她身側落坐。才坐下,就見她又起身,神情有些慌張。
他一把握住她手腕。「你要去哪里?」
「沒看見爺爺,我要去找他。」
「放心,他沒事,已經睡了。」
「睡了?」她看著他,回到他身側坐下。
「嗯。」他點點頭。「我陪著他進房間,情緒還算平靜。」
她眨眨眼睫,愣了好幾秒,之後她才想起自己從醫院回來到現在,她只顧著自己的傷心,忘了照顧爺爺。
「都是你、你陪著我爺爺?」她那雙覆著睫毛膏和眼影的大眼,褪去色彩後,如此澄淨,像個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遠移,看向前方幾點星光爍動的天際,淡淡道︰「他有年紀了,總是不能太傷心,有個人和他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會比較好。」
利之勤聞言,眼眸微微瞠大,她靜靜注視他的側顏,胸口泛著暖意。她微微一笑,垂下眼簾,軟嗓低低地輕喟。「還好有你。」
那聲幽柔中含著哽咽的女嗓滑過耳膜,他心口一個震蕩,偏過臉龐看她。她雪白臉蛋有些疲憊,低垂的長睫在她眼下投落兩扇小彎弧,那少了唇蜜的菱唇微微翹著,餃著一抹極淡的笑弧,左頰卻滑下一顆淚。
他低嘆了聲,指月復隨即抹了過去。
溫熱的觸感讓她驚了一下,她抬起長睫,撞進他深邃的褐眸里,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後,她的臉頰略現暖色,眼眸慌轉了圈,神情不自在的說︰「我、我是說……謝謝你。」
秦子深沒應聲,只是深深看著她。
被他那樣專注地看著,她抿了抿略干的唇,輕道︰「你一定累了吧?從台北開車送我回來,又幫我照顧爺爺。要不要先去洗個澡,然後睡一下?我房間可以先借你睡覺。」她想到什麼,又補充說︰「我去找毛巾還有牙刷給你,還有我。」
「不要忙,我不累。」他目光不移,深深看著她。「倒是你,才應該去休息,你要忙上好多天,不休息怎麼會有體力?」
她搖搖頭。「我想再陪女乃女乃一下。走吧,我先帶你去我房間。」
他動也沒動,依舊目不轉楮的看著她,好半晌,才听他淡冷的聲嗓低緩道︰「你睡,我就睡。」
利之勤看見他眼底濃濃的擔憂,驀然想起自己幾次腿軟時,總是有一雙有力的臂膀撐著她;想起在醫院見到女乃女乃從病床被移到擔架上,她茫然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時,總是他冷涼的聲嗓在她耳畔低柔指示她。
雖然他老是擺著一張冷冰冰的臉,雖然他對她的言行老是不以為然,雖然他曾經在言語上刻薄,但從台北下來南投,到送女乃女乃回來這一路上,只有他在她身邊,連爺爺都是他在幫她照顧著。
他不是討厭她嗎?她才要與他疏遠,他卻又給她如此深刻的溫暖。
是的,這一刻,她很傷痛、很脆弱,卻也因為他的陪伴,讓她更明白自己原來是如此渴望一個寬闊的肩膀、一副厚實的胸膛,可以容她哭、容她笑的懷抱。
他那毫不掩藏的憂色和罕見的溫柔,讓她瞥開目光,確定眼淚不會滾下後,才又回過臉容看他。她綻著甜美笑靨,眨了眨大眼,輕浮地說︰「秦律師,你是在邀我跟你同床共枕啊?在我們鄉下地方,這樣未婚就睡在一起會被說話的,等回台北,看要去你那里還是我那里,都好啊。」
若是在這之前,他定是在心里罵她不三不四,但現在,他除了心疼,再沒有別的。「為什麼要開這種玩笑?」
被這樣當面戳破她的故作堅強,她突然失去了勇氣,低垂著長睫,苦笑著說︰「因為……我很傷心啊。只要一直笑著,就會忘記傷心是什麼,但其實,我根本都沒忘,都沒有忘……」一滴眼淚落在她縴白長指緊握住的水杯內。
那晶瑩珠淚滴落水杯的畫面,讓他心口遽然抽痛,他一手捧過她手中的水杯,放在身側空位,另一手攬過她秀肩,把她壓近胸口。「哭吧,哭過會好一點。」
「你不是說不能哭?」她哽著聲音,小臉埋在他胸口。當年跟著叔叔姑姑去認車禍身亡的爸媽時,沒人告訴她不能哭。
「那是怕女乃女乃听見你的哭聲會舍不得離開,但現在你人在外邊,她听不見,沒關系的。」他語氣藏著自己也未覺的憐寵。
她哭得很秀氣,或者該說很壓抑,也許是受他的話影響,怕被她女乃女乃听見,所以她哭聲細細的、悶悶的,不細听根本不知道她在哭,只有那顫抖的身軀,和他胸前的濕熱,透露了她的沉痛與傷楚。
好半晌,她啞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從他胸懷間傳了出來。「他們都……都不等等我……等我、等我看他們最後……後一眼……我、我還有話……還有好多話沒跟他們……說、說啊……」這樣子靠著他,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跌進溫暖的港灣,只想棲息在這,好好放肆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