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我真想擁抱你!」然後,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說︰「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後,又仔細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嗎?一切都好嗎?」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
「來,先上車子,慢慢再談。」
坐進了汽車,曉晴才想起什麼似的,問︰
「怎麼,表哥,美姿呢?」
「她?」廣楠聳了一下肩,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改說︰「她在家帶孩子。」「你是兩個孩子了嗎?」
「不,三個。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個月大。」
曉晴笑了笑,不再問什麼。廣楠手扶著方向盤,卻不發動車子,而一個勁的盯住曉晴看,曉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于是,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壓在她的手背上,激動的說︰
「曉晴,國外沒有適當的男孩子嗎?」
曉晴把眼楮調開,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無拘無束。」
便楠發動了車子。汽車向路上滑行,塵霧又揚了起來。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美姿好嗎?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廣楠苦笑著,凝視著黃土的公路。
那一天,廣楠下了課回家,在客廳里,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曉晴給他介紹說︰
「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時的同學,我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長的眉毛,大大的眼楮,睫毛長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樸素而略嫌寒傖的藍布旗袍,裹著的是個誘人的豐滿的身子。這是個標準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妝飾,廣楠相信她可以艷驚四座。他停留在客廳,和她們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說錯話,問三句,才答一句,那股靦靦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憐愛。但是,天知道,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
這天晚上,曉晴問他︰
「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麼意思?」廣楠皺著眉說。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曉晴從容不迫的說︰「第一,她是家貧如洗。第二,她只受過初中教育。第三,美麗絕倫。」
便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用力握緊,忍著氣說︰
「不錯,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曉晴抬抬眼楮說︰「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適嗎?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試試看,和她交交朋友。你會發現她很適合你的。」
「不錯,她一定能適合。」廣楠用力摔開曉晴的手臂,轉身走開了。三個月之後,他和美姿結了婚。
他婚後一個月,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學藝術。兩老也認為廣楠既婚,曉晴留在家里不大妥當,于是,順理成章的,曉晴就去了法國。一晃眼間,十年過去了。曉晴已回國,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卻已兒女成群了。愉快嗎?怎麼說呢?父親想得很好,貧窮的女孩子能持家,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但是,美姿進門之後,由赤貧到豪富,她卻如同一個暴發戶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來,婢女成群,驕奢無狀,然後不容公婆,終日吵鬧,廣楠只得帶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兩老蒙難,廣楠總認為自己不能辭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兩老絕不至于不躲警報。反正,這些事都過去了。愉快嗎?他啞然苦笑了。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個鐵欄桿圍著的花園。曉晴下了車,張望著說︰
「環境還不錯嘛。」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說︰
「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炸毀了吧?」
「你寫信告訴過我,」曉晴說︰「全毀了嗎?」
「西廂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有時,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間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曉晴凝視著他。廣楠不禁怦然心動,他在她眼楮里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把車子開進了車房,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踱進客廳。客廳里的設備是純西式的,落地的窗簾、沙發椅,和收音機。如今,客廳里是一片零亂,沙發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雜志,地上是沙發椅墊、瓜子皮、廣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廣楠深深的一皺眉,揚著聲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沒有人應。廣楠又喊︰
「張嫂!張嫂!」喊了半天,一個四十余歲的僕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走了進來。廣楠鎖著眉說︰
「這客廳是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有收拾?」
「忙不贏嘛!」張嫂嘟著嘴,用四川話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個有時間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買橙子。」
「太太呢?」「還沒起來嘛!」「去告訴太太,表小姐來了。哦,張嫂,來見見表小姐,倒杯茶來。」張嫂過來見了曉晴,曉晴從皮包里掏了個預先準備好的紅紙包,塞給了張嫂,張嫂眉開眼笑,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被廣楠硬阻住了。廣楠問張嫂︰
「表小姐的房間準備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再去請太太來。」
張嫂走開後,曉晴坐了下來,解下了系頭的紗巾,一頭如雲的長發披了下來,更增加了幾分嫵媚。廣楠拿出香煙,詢問的看看曉晴,曉晴搖搖頭說︰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你走後的第二天。」廣楠說,望了曉晴一眼。
張嫂又走了進來,拿了一杯白開水,忸怩的說︰
「家里沒得茶葉了,喝杯白茶吧!」
便楠苦笑一下說︰「家里永遠沒有茶葉,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美姿美其名為‘白茶’。」曉晴笑笑。在張嫂背後,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的偷看著,廣楠喊了一聲︰
「牛牛!珮珮!出來見見表姑!」
兩個孩子推推攘攘的進來了,大的是個男孩子,大約八歲,小的是個女孩,大約五歲。曉晴一手拉了一個,細細的看他們,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但牛牛卻名不副實,看起來縴弱得很,帶點兒哭相和畏羞,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壯結實,濃眉大眼,毫不認生的直望著曉晴,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等一會兒表姑開了箱子,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是什麼?」珮珮仰著頭問。
「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珮珮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女圭女圭。」「我不要洋女圭女圭,我要小手槍。」珮珮說。
「好了,珮珮,」廣楠來解圍了︰「別鬧表姑了,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都十二點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門去。這兒,廣楠凝視著曉晴,問︰「國外生活如何?」「那一方面?」「讀書、做事、交友,和——愛情。」
曉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門口走出一個女人,蓬著頭發,穿著睡衣,滿臉的殘脂剩粉,邊走邊打哈欠。廣楠不滿的叫︰「美姿,你看誰來了?」
美姿一眼看到曉晴,不禁一愣,曉晴已笑著站起來,喊著說︰「美姿——不,該喊表嫂,你好嗎?」
「哎唷,」美姿叫了起來︰「曉晴,你都來了,我還在睡覺呢,你看,我連臉都沒洗……哎唷,曉晴,你怎麼還是那麼年輕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個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鹽……把人磨都磨老了,還是你不結婚的好。坐呀,曉晴!」曉晴坐了下去,美姿趕過去,挨在她身邊坐下,立即大訴苦經,國內打仗啦,生活艱苦啦,物價上漲啦,應酬繁忙啦……說個沒完。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靜靜的听著。廣楠微蹙著眉,听著美姿那些話,覺得如坐針氈,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麼︰平、缺、斷、姐妹花、一般高、雙龍抱柱、清一色。孩子、懷孕和生產是她的事,別的就不是她的了。國內打仗,沒打到她的頭上,生活艱苦,也沒有苦著她。坐在一邊,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他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並坐在客廳里的情形。那時候,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卻也另有一種誘人的美艷。可是,現在,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年,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這對眼楮現在看起來晦暗無光。浮腫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皺摺堆積,身段臃腫痴肥,往日的美麗已無處可尋了。沒想到,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里來,十年的錦衣玉食,卻反使這女人加速的蒼老憔悴了。廣楠暗暗的嘆息著,從冥想中回復過來,卻正好听到美姿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