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什麼都沒留下來,舊房子炸毀了,財產也跟著完了。我們苦得不得了,整天賣東西過日子,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應酬又多,打打小麻將,應酬太太們,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只是打腫臉充胖子……」廣楠無法忍耐的站了起來,他知道美姿為什麼說這些,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曉晴,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笑著說︰「曉晴才來,也讓她休息休息,這些話慢慢再談吧。美姿,你也到廚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麼,現在都十二點半了,別讓曉晴俄肚子。」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後,曉晴站起來說︰
「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里?」
「跟我來。」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這兒設立著一個香案,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曉晴走了過去,默默的仰視著兩老。然後她跪了下去,把頭埋進了手心里,輕輕的啜泣了起來。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懷,不禁也淒然淚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起來吧,別太傷心。」
「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則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曉晴在啜泣中輕輕的吐出了一句話。
便楠一陣痙攣,這話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馳了。
曉晴回來一星期了。晚上,客廳里手戰正酣,嘩啦啦的牌聲溢于室外。
便楠和曉晴並立在走廊上。廊前掛著個鸚鵡籠子,曉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長嘴白毛的大鳥,一面說︰
「表哥,你還是愛這些東西。」
「現在什麼都不養,只養鸚鵡。」
「為什麼?」「想教會它念詩呀!」一時間,往事依依,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曉晴說︰
「表哥,幫我找個工作,你們公司里行嗎?」「我那是國營機構,不大好辦,曉晴,你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何必急著找工作?」
「我不能總倚賴著你。」
「爹有遺產給你,我說過。」
「我也說過我不要。」「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
曉晴默然。廣楠靠近一步說︰
「曉晴。」「嗯?」「你回來那天,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曉晴一呆。「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
「我記得,要不要我背給你听?」
「別!」曉晴急急的說。「你听,你的兒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氣不大好。你去把他帶出來吧,要不然,等會兒又要挨打了。」「讓他去,牛牛就是愛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讓他做爸爸,我做他兒子!」
「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曉晴說︰「讓我去帶他吧!」
「你別走!」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曉晴,你記得李若梧嗎?」「記得,他怎麼樣了?」
「你走了之後,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麼,你專門找他麻煩?」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報仇嗎?」「不是。那天在學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過來,一語不發的揍了我一頓,一面打,一面罵,他說我是傻瓜,是混蟲,是糊涂蛋。他說︰‘你怎麼放走了曉晴?你怎麼娶了別人?你該死,你混帳透頂!’不過,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我是應該挨那一頓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曉晴的眼楮亮晶晶的。
「他現在怎樣了?」「我們一直來往著,抗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出錢,我出力。’于是,他從了軍,轉戰于滇緬一帶,以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財產的半數。那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話。
「唉!」曉晴嘆了口長氣,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說過我什麼嗎?」「沒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就罵我活該,罵我是糊涂蛋。曉晴,我問你,我一直想問你,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是真心拒絕呢?還是有意考驗我呢?」
曉晴深深的注視著廣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來深不可測。時間凝住了一會兒,月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曉晴低下頭來,看看手表。「哦,」她說︰「牛牛是爸爸了。」
「什麼?」「已經十點了,他還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便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煙的鑽進客廳里去了。
室內又鬧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個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雞毛撢子,尖著嗓子罵︰
「阿翠,叫你帶孩子,你怎麼會讓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麼?除了吃白飯,你還會做什麼事?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許這種只會吃飯的人,你馬上滾!馬上滾!馬上滾!」
曉晴抬抬眉毛,望了廣楠一眼,廣楠咬咬嘴唇,拋開了手里的報紙說︰「好了,美姿,什麼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買一瓶好了!」「買一瓶!」美姿轉移了泄憤的對象︰「你闊氣得很哦,誰不知道你宋廣楠的名聲,當初獻金運動一出手就是百兩黃金!家里可餓得沒飯吃……」「又來了,又來了,」廣楠鎖緊了眉︰「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夠?」「我提一輩子呢,記一輩子呢!你在外面闊得很,只會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專家,你怎麼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來呢?昨兒輸了那麼一點錢,問你要,你還皺眉頭,給我臉色看,你可有錢去獻金!」
「好了!別說了行不行?」廣楠憋著氣說。
「哼!」美姿又惡狠狠的轉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蛋!」阿翠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東西收拾好拿來給我檢查一下,別模走了什麼!」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廣楠無法忍耐的站起來,對牛牛說︰「牛牛,你該哭夠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飯,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兒子!」曉晴嘴角浮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仍然靜靜的坐著,阿翠提了個小包袱來了,美姿仔細的清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過,算了工錢打發她走。工錢算得很苛刻,曉晴忍不住塞了點錢給她,笑著說︰「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幾天,這算我賞的吧!」
阿翠誠心誠意的謝了曉晴。
美姿撇撇嘴說︰「曉晴,你在國外過慣了闊日子,不曉得國內生活的艱苦哩!」阿翠走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張嫂,張嫂捧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進來,沒好氣的說︰
「太太,小寶瀉肚子了!」
「瀉肚子,灌他一包鷓鴣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來把客廳拖一下。」「拖把?拖把早就壞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麼不早說?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來用用吧!」「史家!又問史家借!」張嫂嘟囔著走開。
牛牛還在哭,臥室里又傳來一陣乒乓巨響的聲音,美姿沖進了臥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聲,美姿的咒罵聲,及雞毛帚的揮動聲。廣楠拉了曉晴一把,說︰
「出去走走。」曉晴無可無不可的站起身來,跟著廣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廣楠先把曬著太陽的鸚鵡架挪到沒有太陽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鸚鵡曬太陽。然後,他們走出了大門,廣楠從車房開出車子,曉晴坐了上去。廣楠扶著方向盤,長長的嘆了口氣︰
「星期天!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曉晴默然不語。廣楠發動了車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