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天晚上,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廣楠仍能清晰的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那,望望母親,望望父親,又望望廣楠,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對曉晴的逼迫,那種情況,和父親嚴肅的面孔,真有點像三堂會審。「曉晴,到我這兒來。」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曉晴被動的坐著,被動的望著父親和母親,有種听天由命的神情。「曉晴,」父親咳了一聲嗽,嚴肅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也十九歲了,廣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你是我們家里帶大的,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們已經長成,我們就擇個日子,把婚事辦一辦,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父親說話的意思,顯然采取了先聲奪人之勢,想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果然,曉晴馬上就愣了愣,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她把目光慢慢的調過來,凝注在廣楠的臉上,她的眼楮里充滿了一種沉默的責備和怨恨,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里。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終于,曉晴慢吞吞的說︰「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命令,我自然應當從命。古人一飯之恩,尚當結草餃環,何況我被表姨夫養育了十幾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我就嫁。」
案親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親不發脾氣,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轉圜。但是,父親向來暴躁易怒,曉晴冷冰冰的口氣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他拍著桌子說︰「你弄清楚,曉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幾年飯,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嫁廣楠!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便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你,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沒佔你什麼便宜!」曉晴的臉色更白了,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的黑,特別的亮。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恭敬的說︰
「那麼,表姨夫,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認為配不上表哥!」
案親氣得發抖,他指著曉晴說︰
「你,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卻顯出無比的堅強。「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女,實在配不過表哥,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好!」父親顫顫抖抖的說︰「把你帶大了,給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頂了!」
猛然間,他看到曉晴眼里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接著,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他一驚,立即跳起來說︰「爹,別逼她!」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說︰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曉晴終生不忘,願意從今侍奉兩老,做丫鬟婢女來報答。」
寧願做丫鬟婢女,卻不願嫁給廣楠。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緊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這念頭使他要發瘋。母親走過去,一把拉起了曉晴,一面對父親遞眼色,一面好言好語的說︰
「曉晴,你別發急,這事情當然要你同意,我們並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平日我看你和廣楠處得也不錯,為什麼又不願意了呢?你是不喜歡廣楠嗎?」
曉晴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
「那麼,為什麼呢?」「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不想結婚。」
「這樣的話,就好辦。曉晴,你說說看,你要廣楠等你幾年?」母親緊逼著說。曉晴微張著嘴,抬起眼楮來掃了廣楠一眼,低聲吐出了兩個字︰「十年。」「啪!」的一聲,父親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曉晴的臉說︰「好,曉晴,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書念得還不錯,就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別自以為了不起!」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廣楠,氣呼呼的說︰「廣楠你給我爭點氣,干嘛要認定了曉晴?我給你打包票,三天之內,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從今天起,我們宋家放出空氣去,要給兒子物色媳婦,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廣楠,你給我放高興點,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曉晴的眼楮睜得大大的。淚光瑩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外。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楮,就覺得愛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曉晴,他還要什麼天下?他無法說話,只能咬緊了嘴唇,咬得牙齒深陷進肉里。于是,他听到父親在對母親說︰
「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兒做媒,告訴媒人,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兒媳婦,不是才女,所以,要認定了三個條件︰第一,要窮人家的女兒,能夠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沒念過太多書的,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第三,要是個絕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曉晴漂亮的。根據這三點,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內,給廣楠完婚!」候機室里的人已經滿了,喧囂的人聲充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里,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拐杖沿室乞討,這就是戰爭的成績。他拋掉了手里的煙蒂,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不過,班機向來要誤時的。他站起身,緊張又漸漸的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機場的窗邊,仰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雖然春寒仍重,他卻微微的出汗了。曉晴,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十年,這不正是她當初說出來的年限嗎?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現在她該屬于他了。隆隆的機聲由遠而近,這機聲像從他的心髒上輾過,他的緊張更厲害了,仰望著天,在人們的喧囂中,擴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沖,終于停住。太陽光在銀色的機翼上閃耀,梯子被推到機艙門口……他伸手到褲袋中,再模出一支煙,用微顫的手燃起了煙。
旅客從機艙里魚貫的走了出來,迎接的人開始胡亂的揮著手呼叫。廣楠雜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接著,他的眼楮一亮,曉晴出來了。盡避已經十年不見面,盡避距離得那麼遠,他仍然一跟就能認出她來。一身鵝黃色的春裝,一條系著長發的鵝黃色的紗巾,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裙角和紗巾迎風飛舞那份飄然韻致,恍若當年。他的眼楮突然濕潤了,在這一剎那,他才領會到十年以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懷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更深切了。
在驗關之後,他和曉晴才見到面。
曉晴凝視著他,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年,她嘴角含著個微笑,眼角卻是微潤的。廣楠幾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樣年輕,那樣縴細苗條,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種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竟不能開口說話,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才抖顫著嘴唇說︰
「曉晴!」同一時間,曉晴也開口叫出了︰
「表哥!」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們都笑了,她搖著他,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種豪放的熱情,叫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