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話,但用她那黑亮的眼楮靜靜的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寧靜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越變越渺小,越變越寒傖。終于,她安詳自若的說︰
「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開了她,感到面頰發熱。她心平氣和的說︰「回房去吧,別再受了涼。」
他立即走開了,在轉身的一瞬間,他又接觸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里面有溫柔的關懷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凜,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曉晴可能不會屬于宋家了。車子開進了珊瑚壩飛機場,在停車場停下車子,他走出車門,站在廣場上,看了看天。好天氣,天藍得耀眼,早晨的霧早就散清了。走進了候機室,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十二分。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候機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幾個人在等飛機,遠遠的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軍人。他吸了一大口煙,望著吐出的煙圈往前沖,越沖越淡,終于擴散而消失。手上的煙頭,一縷縷輕煙在裊裊的上升著。
他始終後悔把若梧帶進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還是酸溜溜的,別扭的。
若梧是他大學里的同學,短小精悍的個子,劍眉朗目,長得還算漂亮,就吃虧個子太矮。但,他很會說話,很幽默,又很風趣。而且,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廣楠是從北方移來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俠義之風,在學校里,他也算個出風頭的人物。他記得怎樣把若梧介紹給曉晴︰
「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這是徐曉晴,我的表妹。」
曉晴淡淡的一笑,點了個頭,若梧的眼楮立刻亮了亮。那天,他們三個談得很高興,曉晴笑得很多,若梧談笑風生,瀟灑倜儻。他們暢談文學詩詞,若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曉晴眉毛上帶著贊許,眼楮里寫著欽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但是已來不及挽回了。
當天,在校中,若梧問他︰
「你那個表妹,和你怎樣?」
「怎麼說?」他猶疑的問。
「如果你對她沒意思,那麼,坦白說,麻煩你做個牽線人……」「哼!」他哼了一聲。「那麼,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廣楠,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便楠,你真有福氣,千萬別錯過她,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雖然這樣說,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沒多久,廣楠就發現曉晴和他很談得來。而且,曉晴認識他沒幾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他們在一起,曉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因此,每當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狂。
一天,家里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有曉晴的男女同學,有廣楠的同學,還有若梧。他們在大廳里玩得非常開心。他們玩成語接龍,接不出的被罰。若梧被罰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楮常在我心里。」廣楠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對曉晴唱的。接著,曉晴也被罰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雙飛」,她柔潤的聲音唱出︰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的時候,她的眼楮輕輕的瞟了若梧一眼,雖然瞟得那麼快,廣楠卻沒有放過。頓時,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來,他認為曉晴是故意被罰,而藉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麼。于是,他興味索然了,在嫉妒與不安的情緒下,他接龍接得一塌糊涂,一連被罰了好幾次,曉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于是,他更生氣,他故意接錯成語,故意結結巴巴接不出來,曉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氣,突然說︰
「我有點急事,要先退一步,你們繼續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來說︰
「我也有點事,一起走吧!」
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來,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但,廣楠卻不領他這份情,因為,他注意到當他掀起門簾,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曉晴眼楮里的生氣完全消失了,一臉的悵惘和懊喪。他知道,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的,是為若梧。當天晚上,他藉故到曉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白香詞譜),在那兒填詞呢。他冒失的沖上前去說︰
「填了什麼句子,給我看看!」
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揉成一團。可是,廣楠眼尖,已經看到了兩句話,是︰
「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他感到一股酸氣從胃里直往上沖。「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那個卷簾而去的人當然不會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離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為零」的感覺,這份情態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股酸氣一沖把他原來的來意都沖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曉晴也默默無言。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里的句子,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楮使他愛得想殺死她,如果這臉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那有多好!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令他無法忍耐,終于,他跺了一下腳,長嘆一聲,離開了她房間。這之後的一天,他看了個朋友後回家,發現若梧正和曉晴在花園中談話,他們站得很近,臉對著臉,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曉晴呢,他永不會忘記她那副樣子,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楮……他走過去,他們同時發現了他,兩人都顯得很不好意思,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散步到河邊,兩人都陰沉沉的不開口。然後,在嘉陵江畔,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發泄在拳頭上,這次打斗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對若梧說︰「你永遠不要上我家的門!永遠不許對曉晴轉念頭!」
若梧凝視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之後,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也沒有糾纏曉晴,但是,曉晴對他也更冷淡更疏遠了。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種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他的行為,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開的頭,他就感到渾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這時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
一支煙燒完了,他換了一支,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思想已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時間才只走了這麼十幾分鐘。他往後靠在椅子上,候機室里的人已經漸漸多了,空氣變得混濁了起來。前面一張椅子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大概是來接兒子或是女兒的,看她那股期盼勁兒,也是多年的離散了吧。
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現在剛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變化已經有多大!一次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發生而又結束了,在這戰爭中,許多人死了,又有許多人生了。死于戰爭的,例如廣楠的父母,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而廣楠的三個孩子,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父母!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怎樣操心過,怎樣徒勞的努力過,怎樣熱心的撮合過……「曉晴?曉晴是我們家帶大的,憑我們的家世和財富,難道還委屈她了嗎?為什麼不肯?這事由我來跟她說,一定沒問題!」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