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怪你。」茵茵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你給我閉起嘴來!」孟瑋狂叫著,打了茵茵一耳光。「我沒有虧待你,你為什麼要哭?」
「你別打我,我不哭了!」茵茵掙扎著說,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這激發了孟瑋的怒氣,于是,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正在糾纏之中,一聲清亮的兒啼聲傳了過來,使孟瑋渾身一震,他停了手,側耳听著孩子的哭聲,一種天然的父愛在他心中升了起來,他的酒醒了。于是,他昏然的搖搖頭,向女兒的床邊走去。茵茵驚喊了一聲,就沖過去,從床上搶起了孩子,抓了一條毛毯裹住,向門邊退去,一邊退,一邊恐怖的說︰「你可以打我,不要打孩子!不要……不要……」
孟瑋愕然的呆了一呆,走過去說︰
「我沒要打她……」看到孟瑋走過來,茵茵狂叫一聲,抱緊了孩子,拔腿就向外跑。孟瑋追上去,叫著說︰
「我不打你們!快回來,外面那麼大的風雨……」
可是,茵茵已抱著孩子,投身于風雨之中了。孟瑋追了出去,大聲的叫著︰「茵茵!回來!小葳!回來!茵茵!小葳!」
茵茵听到身後的喊聲,就越發狂奔不止。她繞著西湖的岸邊跑,直到听不到孟瑋的聲音為止。她站住了,風雨狂掃著,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她摟緊了小葳,四周漆黑如墨,只有半山的寺廟里有著燈光,水面波光粼粼,雨聲瑟瑟。她茫然佇立,不知該何去何從。
「家,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茫然的想著,雨更大了。
「茵茵!回來!」「小葳!回來!」這呼聲使她悚然而驚,她想跑,但是,跑到何處去?一剎那間,她想起自己百萬財產的父親,同時,父親那冰冷冷的聲音也蕩在她耳邊︰「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來找我!你就死在外邊!」
她淒然而笑。「茵茵!回來!」「小葳!回來!」呼聲更近了,她倉皇四顧,找不到可以遁身的地方。她對湖水望過去,湖水無邊無際的伸展著,蕩漾著……她閉上眼楮,感到頭暈目眩,一個站立不穩,湖面就對她的臉直撲了過來。一陣冰冷的浪潮攫住了她,她想喊,但水涌進了她的嘴里,她再也喊不出來了。
孟瑋沿著湖岸狂奔狂叫,聲嘶力竭,所有住在湖邊的人,都听到這風雨中慘嚎般的呼叫聲。第二天黎明,他在湖邊發現了那條包裹小葳的毛毯,和茵茵的外衣。他呆呆的站著,望著那廣闊的湖面,又望望地上所遺留的兩件東西,他對地上的衣服撲過去,拿起了那件衣服,衣服上沾著一根枯枝,他拾起了小樹枝,摩挲著它,淚流滿面,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茵茵的手臂,她已瘦成這樣子了!」
他小心的用那件外衣,裹起了樹枝,緊緊的抱在懷里,蹌踉的向前走,一面低低的說︰
「我要你活得快快樂樂的!茵茵!我愛你!」說著,模模那樹枝,又搖頭,嘆氣,流淚。「茵茵已經這麼瘦了!我的茵茵病了!」從這日起,孟瑋瘋了。茵茵和小葳的尸首始終沒有撈獲。神鞭公主從此而逝,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夢和一條鞭子。
每到風雨之夜,孟瑋仍沿著湖邊找尋他的妻女,慘叫之聲,幾里路外都可听到。「茵茵!回來!」「小葳!回來!」好,第四個夢已經完了。
小紋,抬起頭來吧,故事已經結束了。怎麼,你流淚了?孩子,日月永不間斷的運行,多少的悲劇都過去了,多少的喜劇也過去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淒涼的夢,讓它也過去吧!逝者已矣,何必傷心?
你听,窗外那淅淅瀝瀝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
第五個夢遍人記
便楠的手扶在駕駛盤上,把車子緩緩的向前開動。他並不匆忙,由昆明來的班機要十一點鐘才到,現在才剛剛過了十點。事實上,他是不必這麼早到飛機場的,但是,自從接到曉晴歸國的電報之後,他就沒有好好的平靜過一小時,今天,曉晴終于由昆明飛重慶,他就算不到飛機場上,也無法排遣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時光。因此,他寧可早早的坐在候機室里,仰視窗外的白雲青天,仰視那帶著她的巨物翩然降臨。車子向前滑行,揚起了一片塵霧。他凝視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會過分激動。激動,屬于青年人,不屬于中年人。可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已不穩定,他直覺的感到自己每個毛孔中都充塞著緊張。曉晴,她還和以前一樣嗎?十年,能夠讓一個女人改變多少?他腦子里的曉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樣子;淡淡的妝束,淡淡的服飾,淡淡的淺笑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樣,飄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塵不染。近幾天來,他曾揣測過幾百次她可能有的改變,但,他心目中出現的影子,永遠是十年前那樣飄然若仙。
塵霧揚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積著一層黃土。他覷眯起眼楮,仿佛又看到她——曉晴。
曉晴原來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氣,進了高中之後,自己改名叫曉晴,廣楠曾笑著說︰
「小琴,曉晴,聲音還不是一樣。」
「寫起來就不一樣。」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歲,拖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曉晴是廣楠表姨的女兒,算起來也是表兄妹。但,曉晴自幼父母雙亡,被托付給廣楠的母親,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員。從八歲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長。一瞬間,十五、六歲的女孩就變成了十八、九歲。
很小的時候,廣楠就听母親說過︰
「曉晴遲早要做我們宋家的人,看著吧!」
便楠是宋家的獨子。到廣楠念大學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心里就甜絲絲的。可是,在曉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兒時的灑月兌和無拘無束,只因為曉晴渾身都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雅潔和寧靜,使他在她面前自謙形穢。
宋家是重慶的豪富之家,廣楠自幼被呵護著,捧菩薩似的捧大,難免養成了許多公子哥兒的習氣。例如,他愛吃炒雞丁,飯桌上就沒有一餐缺過炒雞丁。他愛養鳥,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掛滿了鳥籠子。一天,他提著個鸚鵡籠,正在費心的教那鸚鵡說話,曉晴不知從那兒繞了過來,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對他似笑非笑的凝視著,他至今記得她那神態,像是關心,像是嘲諷。她把胳臂放在欄桿上,看著他教,他反而不會教了。她笑笑說︰「以前林黛玉的鸚鵡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你的鸚鵡會念些什麼?」「它只會說︰‘早,請坐!請坐!’」廣楠訕訕的說。
曉晴嫣然一笑,他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諷,她說︰「把它的舌頭再剪圓一點,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詩。反正除了教鸚鵡,你也沒什麼事好干!」
從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鸚鵡。
另一次,他和幾個同學到一個重慶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歸來,踏著醉步,蹌踉而行。才走進內花園,就看到曉晴靠著欄桿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渾身閃發著一層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樹臨風,綽約不群。他走過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借酒裝瘋的說︰「曉晴,是不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