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今年才二十九歲,畢業于台大醫學院,學的是一般內科。當初學醫,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選擇的。他從小就有種悲天憫人的狂熱,認為只有學醫,才能救人于痛苦折磨中。
當正式醫生,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看盡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學錯了科系,干錯了行。因為,他始終無法很平靜的面對"痛苦」和"死亡"。他總會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這使他自己十分苦惱,許多時候,他會忘掉自己面對的是一種"科學"的疾病,而認為,是面對一種邪惡的」敵人"。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眼看這"敵人"把他的病人一點一滴的"吃"掉,自己卻束手無策。這種時候,他的情緒就會變得很壞,很消沉,很無助。難怪他那學護理的妻子方寶鵑常常又愛又憐又無奈的說︰「秦非當初應該去學神學,當神父對他可能更合適,醫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連別人心理的痛苦,和靈魂的去處都要考慮。他真是……感情太豐沛了!」
方寶鵑比秦非小四歲,她是他的護士。醫生和護士結婚似乎已成一種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實上是世交,他們在童年時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終是方寶鵑心目中的"王子"。
當秦非立志學醫時,那熱愛文學的方寶鵑,就立志學了"護理"。這段婚姻的感情基礎,說起來實在很動人,盡避在表面上很"平凡"。人類許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隱藏在"平凡"之中。他們新婚才一年,剛剛成立了小家庭,夫婦兩個都在公立醫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醫生和護士的待遇都不低,他們生活得相當不錯。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個性,那對病人的關切,使他從早忙到晚,寶鵑沒有怨言,她從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動。相反的,她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受他影響,變得柔軟、熱情,而易感起來。他們都很熱于把自己多余的時間,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這晚,當秦非正在松山區為「肝硬化"患者免費治療時,方寶鵑也在醫院里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費看護。
秦非這晚的情緒又很沉重,因為那姓趙的病人沒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難過的,是這病人才四十歲,正當壯年,應該還有無限的人生讓他去享受,而病魔卻毫無理由的"選擇"了他。
他拎著醫藥箱,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忽然間,他听到滿街的人都在驚呼著向一個方向奔跑著。
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事發生了。他跟著跑了兩步,放眼看去,一個驚人的景象幾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襖已經燒著了,頭發都燒焦了,帶著渾身的煙霧,她正發瘋般在街上狂奔,雙手無助的飛舞,嘴里尖聲哭叫著︰「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醫藥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一聲︰「天啊!」
然後,想也沒想,他就往那"著火的女孩"奔過去,一面飛快的月兌下自己的西裝上衣,從那女孩頭上罩下去,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女孩,隔著上衣,撲打著,要打滅那些火,同時,他發現女孩的褲管也有焦痕和火星,倉促中,他赤手就去抓滅它。女孩的頭驀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亂了,她拚命掙扎,在外衣蒙罩下嗚咽的狂喊︰「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開,再用上衣去撲滅豌豆花身上其余的火星,嘴里急促的安慰解釋著︰「不要緊,不要緊,火都撲滅了!來,讓我看一下!來!」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楮去注視面前這個女孩。滿頭燒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仍然發著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絲毫沒有波及,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姣好細致,一對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載了對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這女孩身上的火是撲滅了,眼楮里的火卻燃燒得那麼猛烈,似乎可以燒掉整個世界。這張帶著燒焦了頭發的面孔簡直是怪異的,給人一種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感覺︰怪異,卻美麗!令人震撼的某種美麗!秦非眩惑的抽了口氣,開始去檢查她身上的傷勢,她肩上的棉襖已成碎片,肩頭的肌膚,已嚴重的受到灼傷。而最嚴重的,是這孩子顯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即使火已撲滅,盡避秦非在檢視她和安慰她,她始終沒有停止揮舞她的手臂,始終在尖銳的、重復的、悲憤的喊著︰「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沒時間耽誤,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療。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圍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來,對那些圍觀的群眾們大聲的嚷著︰「誰是這孩子的父母?」
圍觀的群眾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回答。
「好!"秦非說︰「我是秦醫生,趙家認得我,我帶她去醫院,你們轉告她的家長,到某某醫院來找我!」
說完,他抱著豌豆花就向車子的方向走去。一個好心的圍觀者,拾起了秦非的醫藥箱,送到車子上去。
豌豆花終于不叫了,睜著眼楮,她困惑的、迷失的、茫然的看著那抱著自己的人。痛楚從她的肩頭往四肢擴散,她微張著嘴,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過度的憤怒、驚恐,和疼痛終于使她失去了知覺。
秦非把她放進車子的後座,用外衣墊住她受傷的肩頭和頸項。
他發動了車子,飛快的向醫院里疾駛。
這女孩使醫院里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內科、皮膚科,和婦科醫生在一夜間全請來會診。當那女孩注射過鎮定劑,又敷好了全身各種傷口,終于沉沉入睡時,大家才聚集到內科章主任的辦公廳里來討論,時間已經是黎明了。
室內,除了章主任和秦非,還有寶鵑,她幾乎整夜都陪著每位大夫檢查豌豆花。另外,還有外科的黃大夫、婦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臉色都異常沉重,寶鵑手里,握著一張非正式的檢查記錄,是她自己記上去的。
「我必須告訴你們大家一件事,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說話的是婦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後診察豌豆花的一位醫生,是寶鵑和秦非都認為有此必要而請來會診的。"那女孩並不是月復部水腫,而是懷孕了!」
「什麼?"章主任嚇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沒有親自參加診斷的醫生。"那只是個孩子呀!」
「是的,是個孩子!"俞大夫面色凝重。"但是,我們都知道,只要女孩子開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輕的母親,才只有五歲大!」
「懷孕?"秦非注視著俞大夫,不停的搖著頭,沉痛的說︰「我已經懷疑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麼小,看起來還不滿十二歲!俞大夫,你確定沒有弄錯?」
「小秦,"俞大夫看著秦非。"其實,你自己已經診斷出來了,你不過要再請我來證實一下而已!是的,她懷了孕,我確定沒有弄錯!」
「老天!"寶鵑舞著手里那張記錄單。"我還是不能相信,誰會對一個孩子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著說︰「她不但是懷了孕,而且,起碼已經有四個月了,胎兒的心跳都可以听到了,當然,我明天可以再給她做更精密的檢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懷孕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