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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之燈 第4頁

作者︰瓊瑤

「是,」她直視他。「我受不了。」

他皺皺眉,斜睨她,忽然撲近她,仔細看了看她的眼楮和面龐。「喂,小裴,」他說︰「你確定那位徐遠航是你父親嗎?你有沒有弄錯?如果你說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比較容易接受。」

「他是我父親!」她認真的說。「不過我六歲就離開他了,媽媽和他離婚的主要原因,就因為他永遠有女朋友,永遠受異性的歡迎。媽媽常說,爸爸是不該結婚的,可是,他居然又結婚了!這就是我弄不懂的原因!他大可以和林雨雁交朋友,同居,只要不結婚……」

「雨雁不是那種女孩。」葉剛低沉的說。「她不是。她出身自書香之家,有太良好的教養,太多傳統的教育,再加上滿腦筋其笨無比的道德觀!如果她肯和男人同居,就輪不到你父親來娶她了!」「你在暗示什麼?」「我不暗示,我明講。如果我肯娶雨雁,如果我肯和她走上結婚禮堂,也就沒有徐遠航了!」

「哦?」她轉動眼珠,揚起睫毛。「原來林雨雁是你不要的女孩,是你不肯娶的女孩,她無可奈何,想嫁人想瘋了,就抓上我爸爸來填空了?」她啜著咖啡,很可愛的去吹散那咖啡杯上的熱蒸汽。「葉剛,」她第一次叫這名字,居然滿順口的。「你猜怎麼?」「怎麼?」「你如果不是阿Q,你就根本沒輸!」

「解釋一下。」「阿Q挨了打,就說︰‘就算王八蛋打我的!老子不愛還手,如果我肯還手……’」

「不必告評我阿Q是什麼,這個我還懂。」他玩著手里的打火機,斜靠在沙發中,眼光幽幽的停在她臉上。「解釋下面一句。」「如果你不是阿Q,那麼,你說的都是真話。因為你不肯娶林雨雁,所以她另外擇人而嫁。那麼,你輸掉了什麼?一個你根本不真正想要的女孩?」

他皺起了眉頭。「慢點!」他說︰「你把‘要’和‘婚姻’混為一談了。這是最普通的錯誤,難道只有結婚,才表示你真正想要一個女孩?」她有些困惑。「難道不是?」她反問。

「當然不是!」他接口。「婚姻是人訂的法律程序,是男女兩個人彼此簽一張隨時可以解約的合約。戀愛要簽約,表示彼此根本不信任。如果彼此不信任,結婚有什麼用?你的母親曾經是徐遠航的太太,對嗎?而你,今晚參加了一個婚禮,眼看另一個女孩變成徐太太……哈!」他大大搖頭。「瞧!人類多麼會用各種方法,把彼此的關系變得復雜!制造矛盾,制造問題,制造痛苦,制造煩惱!你,」他深刻的盯著她。「就是一個例子!」「我想,」她舌忝舌忝嘴唇,蹙著眉。「我們在談你,而不是談我!」「哦,是的。」他自嘲的笑笑。「我們在談我。葉剛失戀記。」

「你沒失戀,你沒有。」

「我沒有?」他反問。「我覺得你沒有。」「你覺得?」他再反問。語氣很認真。

「你……」她僕向他,把咖啡杯推遠了一些,她忽然有些熱切,熱切的想要說服他什麼,證明他什麼。「你並不真正想要林雨雁吧?你真正想要嗎?我覺得……像你這種男人,如果下定決心,真正要一件東西的話,你就不會失去。所以,我覺得,你實在沒有失去什麼。」

他靜靜的看她。好一會兒沒說話。

「你知不知道,」終于,他慢吞吞的開了口。「你是個非常非常可愛而善良的女孩!」

她的臉孔驀然間發熱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位男士如此直接了當的恭維,使她立刻羞澀起來。而和羞澀同時涌上心頭的,還有種微妙的喜悅和滿足感。

「你有一些說服了我,」他低嘆著。「最起碼,你讓我覺得比較安慰。我想,在某一方面來說,你是對的……」他側著頭沉思,眼光忽然變得深不可測,變得凝重,變得遙遠起來。「我大概從來沒有真正要過林雨雁。」

「我想……」她羞澀而直率的接口。「你這個人有些古怪,你大概沒有真正要過任何女孩吧?」

「叮」然一聲,他手中的打火機掉到地上去了。他彎子,去拾起打火機。等他再直起身子的時候,他臉上整個的線條都變了。他的眼光倏然冷漠,嘴角向下垂,露出唇邊兩條深深的紋路,他的眉頭蹙著,眉心豎起了好幾道刻痕。他的眼楮在燈光的照射下,變得灰蒙蒙的,眼珠不再烏黑,而轉為一種暗暗的灰褐色。他的背脊挺得筆直,臉色里的溫暖、真摯,和那種一見如故的熱情,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知為了什麼,像有個鐵制的面具,對他當頭罩下,他忽然武裝起來了。全身全心都武裝起來了。他開了口,聲音冷冷的如冰鐵鏗然相撞︰「你想干什麼?對一個陌生人追根究底?你一向都這麼有興趣研究初認識的人嗎?你不覺得你太隨和,隨和得過了份嗎?」她如同挨了一棍,睜大眼楮,她不信任的盯著他。他說些什麼?他怎能在前一分鐘贊美她,立刻又在後一分鐘羞侮她!他怎麼如此易變、易怒,而又難以捉模?陌生人,是的!這是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居然跟他走出一家餐廳,再走進另一家餐廳?她是太隨和了!太容易相處了!隨和得近乎隨便了!她頓時就漲紅了臉,鼓起雙頰,她從座位上直跳起來,跳得那麼急,差點打翻了咖啡杯。她拿起手提包,一語不發,轉身就要往外走。他跟著跳起身子,說︰

「你吃飽了?要走了?」

她收住腳步,訝然看他。難道他以為她要騙他一頓吃喝嗎?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惡的人呢?她劈手就去搶他手里的帳單,怒氣沖沖的說︰「我們各付各的帳!」「悉听尊便!」他淡淡的說,讓開身子,讓她走在前面,一副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的樣子。

他是什麼人?自大狂?瘋子?阿Q?混帳!

她咬牙,抬高下巴,直沖到櫃台前面。他跟了過來,拿帳單看。他們很認真的分清楚帳,各人付了各人的。那櫃台小姐一直對他們好奇的看著,又好心的笑著,大概以為他們是一對正在吵架的情侶。倒楣!真倒楣!她想著,參加什麼倒楣婚禮!遇到什麼倒楣人物!她真想對那櫃台小姐大叫︰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神經病!可是,不認識,你卻跟他有說有笑又吃又喝了啊!沖出了餐廳,夜風又溫柔的卷過來了。台灣初秋的夜,是標標準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這種夜,是屬于年輕人的,這種夜,是屬于知己和情人的。可惜她身邊站著個神經病!神經病!是的,她回頭看,那神經病真的在她身後跟著呢!低垂著頭,他神思不屬的跟著她,臉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時消失了,他半咬著唇,沉吟不語。有份難解的沮喪和落寞感,壓在他肩上,堆在他眉端,罩在他全身上下,涌在他眼底唇邊。就這麼走出餐廳的一瞬間,他又變了,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瞪他一眼,沒被他的外表蠱惑,她惱怒的嚷︰「你跟著我干什麼?不會走你自己的路嗎?」

「噢!」他好像大夢初覺,抬起頭來,他看了看她,眼光是深切而古怪的。然後,他硬生生的轉過身子去,硬生生的拋下一句話來︰「那麼,再見!」

他背對著她的方向,大踏步的對那夜霧彌漫的街頭走去,身子有些僵硬,腳步有些沉重。街燈把他的背影長長的投在地上,越拉越長。這街燈,這夜霧,這背影,烘托出一種難繪難描的氣氛;有些孤寂,有些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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