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男士忽然熄滅了煙蒂,很快的,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看,我們在他們來敬酒以前,先溜掉吧!」
真的!完全同意!她立刻站了起來。必須溜掉,必須在這對「新人」來敬酒以前溜掉。否則,她不知道自己那由「情緒」控制的舌頭會吐出些什麼失禮的句子來。她看了他一眼,在這一瞬間,覺得這位陌生人實在是「解人」極了。他握住她的手腕,帶著她穿過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的人群,小心的為她拉開那些擋路的圓凳,把她一口氣帶出餐廳,帶到街燈閃爍的街頭來了。迎著涼爽而清新的夜風,她忍不住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連吸了好幾口氣。挺了挺背脊,覺得剛剛的婚禮,像一場災難,她總算逃離了那災難現場。她走著,在那鋪著紅磚的人行道上走著。腳步逐漸放慢了。
「裴什麼?」他忽然問。
她一驚,才發現他仍然握著她的手腕,只是,握得很輕,握得很有禮。不,不是「握」,而是「扶」。她回頭好奇的看看他,夜色中,他鼻梁上有一道光,眼楮閃亮,街燈就閃在他頭頂上,把他的頭發都照亮了。他有一頭很黑很濃密的頭發,那對眼楮……唉!他有對很生動很明亮的眼楮!唉!他真是非常非常「出色」的!
「裴雪珂!」她機械似的回答。「同學們都叫我小裴。」
「還在念書嗎?」「大二。輔大,大眾傳播系。」她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就差沒報上生辰八字。「裴雪珂,小裴。」他自語似的念著。
她站定了,抬頭仰望他,他比她高了一個頭,她覺得自己頗為渺小。「你呢?」「葉剛。」他直望著她。「樹葉的葉,剛強的剛,听過這名字嗎?你可能听過!」「你是名人嗎?」她有些錯愕,有些慚愧,她為自己的無知抱歉。「兩個字分開,常常听到看到,兩個字在一起,不太認得。」他更深的看她,眼底閃爍著光芒。
「沒關系,你現在認得我了。」他溫和的說,溫和而有氣度,似乎原諒了她的無知。
「我為什麼應該听過你的名字?」她坦白追問。
他站著,背靠著街燈,他的眼光深沉,燈光下,黝黑的皮膚被染白了。他唇邊浮起一個古怪的表情,像笑,但,不是笑,是一種近乎苦澀和自嘲的表情。
「因為我們兩個一起參加了那場災難。」他說,他用了「災難」兩字,使她心頭一陣悸動,對他而言,那婚禮也是一場「災難」嗎?「我認為,你或者听過我的名字,並不是說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我還是不懂。」她困惑著。
「認得雨雁的人都知道我。」
「我不認得林雨雁。」「你只認得徐遠航?」「是。」她苦惱的舌忝舌忝嘴唇。「你,顯然也只認得林雨雁。」
「為什麼?」「因為——認得徐遠航的人都知道我。」
他眉頭微蹙,身子僵直。然後,他們重新彼此打量,重新彼此估價,重新彼此猜測,也重新彼此認識……好一會兒,他才啞啞的開口︰「我們最好都挑明吧!徐遠航是你什麼人?」
「先回答我,林雨雁是你什麼人?」
「你早就猜到了,」他沉聲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定楮看他,認真的看他。
「你是說——」她不相信的瞪著他。「徐遠航把她從你手中搶走了。」「可以這麼說。」
她愕然,潛意識里,或者有這種猜測,明意識里,卻無法有這種認可。她抬起頭,由上到下的打量他,從他那頭頂閃光的發絲,一直看到他那踢損了皮的鞋尖。然後,又從他的鞋尖,再看到他的臉。那寬寬的額,平滑,沒有皺紋。他有多大?看不出來,她從來就看不出男人的年齡!可是,他還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那寬闊的肩,挺直的背脊,平坦的月復部,長長的腿……她雖看不到他的內涵,起碼能看到他的外表。他是優秀的!而徐遠航居然把林雨雁從他手中搶走了。徐遠航是酒,酒能讓人醉,超越時間,無遠弗屆!
「輪到你了。」他打斷她的冥想。「不要這樣盯著我看!我輸得起!」他挑起眉毛,眼光認真的看著她。
「嗯。」她哼著。「你輸得起,我也看得出來。」
「你呢?」他追問︰「難道是徐遠航的女朋友?」
「不。」她清晰的吐出來。「完全不是!」
「哦?」他疑問的。「不是?」他傻傻的問。
「不是。」「那麼,你……暗戀他?」
「不是。」「不是?」他咬嘴唇……「那麼……」
「我是他的女兒!」她更清楚的說。
「什麼?」他驚跳著。「不是!」他叫著。
「是!」她有力的回答。「徐遠航是我父親!你既然知道他離過婚,怎麼不知道他有個已經念大學二年級的女兒!我從小苞媽媽,所以也跟媽媽姓裴。我反對林雨雁,因為她太小,她和我一樣大!我不能接受這件事……」「唔,」他哼著。「我也不能接受這件事!別告訴我,徐遠航已經有一個像你這麼大的女兒!不可能!」
「絕對可能!」她肯定的說。「因為我在這兒!難道你不知道,我爸爸已經四十五歲!」
他的頭往後仰,靠在路邊的電線桿上。
「現在,我有些輸不起了。」他說。
她站在他面前,凝視他。
他們彼此凝視著。然後,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丟掉了手中的煙蒂。他抬了抬頭,挺了挺胸,深呼吸了一口空氣,他振作了一下,強作歡顏,他笑笑說︰「你猜怎麼?我想找個地方喝杯酒!」
「哈!」她皺眉,又聳了聳肩。「在剛剛離開酒席之後,你想喝酒?」「是。」「正好,」她點點頭。「我也想找個地方,好好的吃它一頓!」
第二章
這家餐廳舒服多了。足足有二十分鐘,他們兩個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埋著頭苦吃,兩人都吃得很多,他報銷了一整客快餐,她吃掉了一大盤咖哩雞飯。然後,他們兩人的氣色和精神都好多了,裴雪珂再一次證實自己的看法,原來精神上的委頓也受的影響,怪不得害憂郁癥的人十個有九個是瘦子。
咖啡送來了,咖啡真好,咖啡的香味就有提神和振奮的作用。她機械性的在咖啡杯里丟進兩塊方糖,倒了牛女乃,用小匙攪動著。她注視著那杯里的漣漪和漩渦,不用抬頭,她知道他又抽起煙來了,霧緩慢的游過來,和咖啡的熱氣攪在一起,兩種香味混淆著;咖啡和煙,她皺著鼻子嗅了嗅,奇怪,咖啡和煙,這兩種香味居然有某種諧調,某種令人安寧的諧調。「我真弄不懂你,」他忽然開了口,聲音不大,卻仍然嚇了她一跳。「你干嘛去參加那個婚禮?我打賭你……父親,呃,那位徐老先生並不希望你在場來提醒他有多老!幸虧我把你帶走了,否則,你預備在那兒干嘛?等著喊雨雁一聲媽媽?」
「不許說我爸爸是老先生!」她挑釁的說,瞪圓了眼楮。「你自己也知道,爸爸不老。他成熟,穩重,風度翩翩。親切,儒雅,而且溫柔。非常非常溫柔。他這種溫柔氣度,使他成為一位國王,他是事業的成功者,情場的成功者。」她瞪著他。「你不要輸不起!」他回瞪她,噴著煙霧,眼神里有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是個矛盾而古怪的女孩!」
「怎麼?」「你帶著滿月復怨氣去參加那婚禮,你恨你父親,你恨林雨雁,可是,你也受不了別人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