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費力才把眼光從雨雁身上移到新郎身上,在林雨雁那清純靈秀的美麗之下,新郎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出色之處。除了他那份醉死人的溫柔。他是酒!他是杯又醇又夠味的酒!他渾身都散發著那種酒的力量。酒。裴雪珂苦澀的想著,酒的力量很神奇,從遠古到今天,歷史的記載上都有酒。酒讓人醉,酒讓人迷,酒讓人喜歡,從古至今,由中而外。酒的力量超越時空,無遠弗屆。
那對新人姍姍然走過走道,走向遠處的首席上去了。裴雪珂終于收回了視線,心里酸酸的,亂亂的。她勉強的集中精神,想起隔壁那位男士來了。回過頭,她想說什麼,卻驀然發現,他面前的碟子里依然空無一物,而他那深沉的目光,依舊幽幽邈邈的追隨著那對新人,沉落在遠方的紅燭之下。他抽著煙,不停的抽著,把煙霧擴散得滿桌都是。他那濃眉底下,專注的眼神里盛載了令人驚奇的寥落。噢!裴雪珂由心底震動。一屋子高高興興參加婚禮的人,怎麼唯獨你寂寞?
冷盤撤下,熱炒上場。
熱炒撤下,魚翅上場。
魚翅撤下,烤鴨上場。
裴雪珂不再研究新郎新娘,她看著隔壁的陌生人。當烤鴨再被拿下去,換上糖醋黃魚的時候,她忍無可忍的開了口︰
「你真預備抽一肚子煙回去?把雞鴨魚肉都放掉?」
他收回了目光。好不容易,他看到她了。
「別說我,」他哼了一聲。「你也沒吃!」
真的。他提醒了她。她盤子里依然只有那幾樣菜,而且都原封未動。她看看盤子,看看他。看看他再看看盤子,心里有點迷惑,有點驚奇,有點混亂。
「你姓什麼?」他忽然問,靠在牆上,伸長了腿,又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是男方的客人,還是女方的客人?」
「我姓裴,」她爽快的回答,盯著他。「我是男方的客人,你呢?」「女方的。」他答得很簡短。
「嗯。」她喝了一口可樂,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餓,只是口干,想喝水。空氣太壞,何況,有人拚命抽煙,想制造空氣污染!「新娘很漂亮。」她輕聲說。
「不僅僅是漂亮,」他說,一縷細細的煙霧從他嘴中噓出來,慢騰騰,輕柔柔,若有若無的從人頭上掠過去,飄散了。「她很有氣質,很純潔,很細致,很月兌俗,……只是,她追求的,仍然是世俗的,最平凡的東西!」
「呃,」她怔了怔,有些發愣,她瞪著眼前這男人,老天,這男人的眼光多深邃,多幽暗,多含蓄,又多鎮定,在這麼多賓客間,他身上怎會有種「遺世獨立」的、超越一切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麼?何以名之?「高貴」?是「高貴」嗎?她不能肯定。唯一肯定的,是他有那麼種說不出來的吸引人的地方,與眾不同的地方。「怎麼說?」她追問。不由自主的盯著他那帶著抹沉思意味的眼楮。「怎麼說?什麼是最世俗和最平凡的?」「婚姻,」他不假思索的月兌口而出,眼光從一對新人身上掠到大廳之中,很快就掃過了滿堂賓客。「你看看今天的來賓吧!看看這些人!大家彼此不認識,只為了兩個傻瓜要把自己拴在一起,我們就跑來喝喜酒!喜酒!哼!」他從鼻孔中不滿的輕哼著。「天下沒有比婚姻更無聊的游戲!喜酒,它不一定是個喜劇的結束,很可能是個悲劇的開始!」
「噢!」她有些震動,同時,也有股憤怒與不平從胸中直接的涌出來。她代徐遠航和林雨雁生氣,怎麼會請了這樣一位在婚禮上大放厥詞,說各種「不吉利」的言語,目中無人而又魯莽的家伙?「你如果討厭婚禮,你就不必來參加!犯不著去咒別人!」「哦!」他啞然,神色一正,眼光立刻從大廳中收回,集中到她臉上來了。一時間,他的眼神和面容都變得相當嚴肅,相當正經了。他注視她,再一次,他在狠狠的,仔細的,毫無忌憚,也毫不掩飾的研判她。她覺得自己臉孔上所有的優點缺點,以及情緒上所有的矛盾紊亂……都無法在他的眼光下遁形了。「我並不要詛咒任何人!」他坦直的、認真的說︰「我只在討論婚姻的本身。你太年輕,你還不懂得人生的復雜,你知道……新郎並不是第一次結婚,你是男方客人,當然知道!」「嗯!」她哼著。「怎樣呢?」
「他離過婚。」他再說。
「嗯,」她又哼了聲。「怎樣呢?」
他微俯下頭,審視她的臉龐。
「這是你的口頭語嗎?」他問。
「什麼?」「怎樣呢?」他重復這三個字。「你說‘怎樣呢’像在說口頭語。你的眼楮和表情已經同意了我的觀點,你只是習慣性的要說一句怎樣呢!怎樣呢?」他搖頭。「沒怎樣。在結婚證書上蓋章不能保障愛情,徐遠航應該了解,卻一做再做。林雨雁天真幼稚,傻里傻氣的披上婚紗……」他更深刻的搖頭。「無聊的游戲!」「不要隨便批評!」她忽然生氣了。這陌生人是誰?不論他是誰,他無權在婚禮中貶低新郎。更無權對一個像她這樣「素昧平生」的女客談及新郎的過去歷史。太過份了!實在太過份了。何況,徐遠航不是魔鬼,林雨雁也不是「誤入歧途」的聖女。婚姻是雙方面的「捕捉」,徐遠航才是林雨雁的獵獲物呢!「少為林雨雁抱不平!」她惱怒的說︰「她能捉住徐遠航,是她的本領,能讓徐遠航心甘情願走上結婚禮堂,是她的聰明。在這婚姻里,她有損失嗎?她有嗎?」
「呃,」他怔了怔,直視她。「你的火氣很大。」他率直的說。率直的再問了三個字︰「怎麼了?」
她睜大眼楮。「什麼怎麼了?口頭語嗎?」
「噢!」他忽然笑了。她愣住了。第一次看到他笑,她必須承認,他的笑容很動人。這個男人,確實很「出色」!她一生里,還沒踫到過第一次見面就讓她迷惑的男性。「你在生氣。」他說,收起了笑容。「從你悄悄溜進禮堂,像個小偷似的溜到這兒坐下,我就注意了你,你一直落落寡歡,像你這麼……這麼……」他深思的要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這麼‘出色’的女孩!……」她震了震。出色?唉!他怎能用「出色」兩個字來形容她,太「重」了。唉!她喜歡這兩字!唉!她是個多麼虛榮的女孩,會被一個陌生人打動!唉!她凝視他,他眼中更多添了幾許專注。「你不該一個人來這兒!」他繼續說。「你在生氣,為什麼?你在生林雨雁的氣。她怎麼得罪了你?」他坦率的問,坦率得讓人無法抗拒。「因為她嫁給了徐遠航!」她不經思索的沖口而出。立刻,她後悔了,把嘴巴緊緊的閉住,她有些慌亂的看著他。怎麼了?自己發痴了嗎?這句話是不該說也不能說的,何況在「女方客人」面前?她張大眼楮,心思驀然間跑得很遠。上學期上心理學,教授說言語由大腦控制,見鬼!言語和大腦無關,它由「情緒」控制!他瞪著她,很仔細的看她,好像要讀出她這句話以外的故事。她以為他真能讀出來,就更加慌亂了。她呆愣愣的坐著,一時間,腦子拒絕去接觸眼前這個場面,也拒絕去接觸眼前這個人。但是,她知道,時間不會為她停駐,婚禮的每一步驟仍然在進行中。賓客又騷動了,掌聲又起了。她突然驚醒過來,發現新娘又換了新裝,一件曳地的晚禮服,由大紅與金線相織而成,華麗如火。而新郎攙著她,正挨桌敬酒。每到一桌,就引起一陣歡呼叫嚷,眼看著,就要敬到自己這一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