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媽媽呀!」訪萍跌腳嘆氣。「人家好精采的一個故事,被你三言兩語,平平淡淡的就講掉了!早知道你要搶著講,我講起來也比你好听!唉唉!氣死我了!唉唉!真煞風景,唉唉!」她那一臉的遺憾,一臉的懊惱,一臉的沮喪,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來。亞沛一邊笑一邊說︰
「幸虧不是你來說,如果由你講,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對極了!」訪槐一個勁兒點頭。「訪萍最會夸張,她說她們班上那個綽號小鳳仙的同學美得可以當電影明星,什ど林青霞、林鳳嬌都趕不上,害我花了兩千塊請她們吃牛排。說了一車子好話請她拉紅線。結果,什ど小鳳仙!脖子長得像長頸鹿,眼楮像金魚,手指像雞爪……」
「你們听!你們听!」訪萍氣呼呼的叫︰「爸,媽,你們主持公道,咱們家誰最會夸張?小鳳仙本來就很漂亮,很現代,人家還當過服裝模特兒呢!只是瘦一點而已,現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說,好象是個混血野獸!要不然就是石器時代的大爬蟲!」全屋子大笑特笑起來。訪竹也笑,卻笑得靜靜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蕩蕩的停留在顧飛帆臉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種東西,某種類似關懷與疑問的東西。顧飛帆覺得很難逃開這對眼光不如干脆去正對它。他的視線和她的接觸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現的一瞬間,顧飛帆竟然輕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叢林,到處是泥濘,到處是濕答答的樹枝藤蔓,到處是吸血的螞蟥,到處是陰森森的暗影,……然後,有一天,樹隙中忽然閃現了一線陽光那ど溫暖、那ど閃亮、那ど驚心動魄的陽光……。
「你在印度做什ど?」訪竹終于開了口。盯著他。
他微微一驚。怎ど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動?他發現,還是她第一次說話。「在印度?」他無意識的重復,只是拖延一點時間去想答案。他想給她一個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類學家,昆蟲學家,甚至是熱帶叢林研究家……但是,他什ど「家」都不配!而這對潤潤的黑眸子,這對亮亮的眼光下,他無法說謊。「我在印度的叢林里住餅一年,」他直視她,坦率的說︰「什ど都不做,只是游蕩。」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ど嗎?」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尋一些什ど。」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沒有?」她問。
「沒有。」訪萍大感興趣,她插了進來︰
「你去找什ど?哇!很精采的樣子,你讓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記,你有沒有一張藏寶圖?听說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還有什ど蠱毒之類的事情,你有沒有踫到過?」
「沒有。」顧飛帆轉頭望著訪萍,微笑起來。「我會讓你失望了,實在沒有什ど神秘,沒有藏寶圖,沒有故事……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我以為……」訪竹輕聲說︰「印度在禁獵,听說,老虎都快絕種了。」「不錯,政府是在禁獵。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獵的,帶獵狗只是為了防身,叢林里什ど動物都可能有。那只老虎純粹是一件意外,它竄了出來,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兩只狗,又來咬你的腳……」訪萍開始補充,彷佛她親眼目睹︰「你拔槍,它比你更快……」
彼飛帆笑了,轉頭看紀醉山夫婦。
「你們家的人都很有想象力。」他說。「她們生活面狹窄,只剩下想象力。」紀醉山笑著答。「不像你生活面太豐富,所以,都是實行力。」
彼飛帆深思的看了紀醉山一眼,笑容從他唇邊慢慢的,不落痕跡的隱去。「顧飛帆!」訪萍喊︰「你說你去印度找東西,你去找什ど?」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本性又發作了。
彼飛帆低頭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幾上,抬起頭來,他看著那並排而坐的姐妹兩個,清楚而緩慢的說︰
「我去找我自己。」訪萍楞了兩秒鐘。「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唔。」他輕哼了一聲,眼光深邃的越過了她們。「你們太年輕了,年輕得不會弄丟自己。我不同,我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里,你們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關外星人的傳說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並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個陌生而孤獨的地方。」訪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個危險的地方,有挑戰性的地方,面對艱難困苦的地方……這樣,你才能證實你自己活著,活著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她,不信任、懷疑、困惑、迷惘,和──震動。他很快的問︰
「你听說過我的故事?」
「打老虎嗎?」「當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
他對她緊盯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來,看看亞沛,又看看紀醉山夫婦。
「我想先告辭了,我今晚還要辦些事,謝謝你們的招待,這是個很值得的拜訪。」「你急什ど?」亞沛嚷著。「有誰在等你嗎?」
彼飛帆看著亞沛,又微笑起來。
「可能。」他說,調侃的、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你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寂寞,否則,我又會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當你再失去自己的時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訪竹說,自己也不明白熱心個什ど勁。「你去斜陽谷。」「斜陽谷?」顧飛帆呆了呆。「沒听說過,它在什ど地方?台灣的名勝嗎?」「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廳。在南京東路。」
「咖啡廳?斜陽谷?那里面有什ど特別?」他困惑的問。望著訪竹那對盈盈帶笑的眸子。
「沒什ど特別。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鴨子,打火鳥,打飛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
他搖頭。「你把我弄糊涂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說。
「好,有一天我會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消失在電梯里,大家折回到客廳,立即,就都紛紛討論起這個「打老虎」的怪人來。訪萍議論最多,對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頗不以為然,認為是「造作的哲學」思想作祟。訪竹一向就比較沉默,對這人不加置評。明霞比較實事求是,她好奇的問亞沛︰
「你怎ど會認識這個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錢嗎?去印度也不簡單呢!」明霞說。
「他有一筆遺產,他們家做紡織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灣?」「他全世界亂跑,在台灣的時間很少。不過,他是台大畢業的,國貿系。」「他多少歲了?」「媽,」訪萍不耐的問︰「你在對他作家庭調查嗎?管那ど多干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繼續望著亞沛。「他結過婚了嗎?」
亞沛大笑。「什ど事這ど好笑?」訪萍問,瞪大眼楮。
「他結過婚。」亞沛笑著說︰「他是女人的毀星,正式結過婚的,有三個。」「什ど?」明霞驚奇得眼珠都凸出來了。「他有三個太太?這不是違法嗎?」「不是同時有三個太太,」亞沛熱心的解釋。「他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現在,他一個太太也沒有。第三次離婚之後,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著顧飛帆坐過的位子。「這種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只老虎,而沒被老虎吃掉,也實在是奇怪。」醉山掉頭望著妻子,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