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
誰說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說的!在那家狗店門口!為什麼還記得這種小事?為什麼那麼久遠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她用力的摔摔頭,摔不掉那人影,那聲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種柔軟的酸澀︰「我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恨那個認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她再用力摔頭,強迫自己去想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
她走到梳妝台前,鏡子里有一對迷失的眼楮。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頰和嘴唇都反常的紅潤,紅潤得幾乎是美麗的。她恨這美麗!躲開了鏡子,她走到窗前去憑吊黃昏,面對著一窗暮色,她模糊的體會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歲月已經被打破了。晚餐時,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沒有出現。可慧心煩意躁,什麼都不對勁,怪何媽的蹄膀沒燒爛,怪翠薇沒答應她買件披風,怪女乃女乃拿走了她的長圍巾……盼雲和平常一樣,幾乎什麼話都沒說,但是,心里在狐疑的不安著,天氣相當涼了,那蓮花池的水大概又髒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進蓮花池?是的,一個下午,她做了許多一生以來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入蓮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園中接吻……飯後,電話鈴響了。可慧像射箭般直沖到電話機前面,抓起了听筒。盼雲悄眼看她,她臉上的烏雲已如同奇跡般消失了。她對著听筒又笑又叫︰
「噢,高寒,你一個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怎麼不來我家吃晚飯?何媽給你燒了你愛吃的蹄膀,好香好香呵!你活該吃不著!什麼?蓮花落?你去唱蓮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唱蓮花落?……」盼雲抱起尼尼,把面頰藏在尼尼的長毛里。想笑。可慧仍然在電話中和高寒扯東扯西︰
「我們看電影去,好嗎?」可慧在說︰「你來接我,什麼?我家有老虎會吃你?什麼?你感冒了?什麼?你是傷風感冒人?喂喂,高寒,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怎麼永遠沒正經的時候嘛!嗯,嗯,嗯……」她一連「嗯」了好幾聲,沉默著。盼雲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她,她臉上有著深思的神情,眼珠悄悄的轉動著,用手繞著電話線。然後,她忽然抬頭,直視著盼雲,盼雲的心猛的跳了跳。可慧已把听筒對著盼雲一舉,說︰
「他說要跟你說話!」「誰?」她嚇了一跳,明知故問,臉卻發白了。「高寒哪!」可慧叫著說︰「這個人怪怪的,他約我明天出去,說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他找你,他說他作了支蓮花落,要問你什麼譜啊詞啊的,我也听不清楚……反正他要跟你說話!」盼雲放下尼尼,走了過去,心里七上八下,腦子里紊亂如麻,拿起听筒,她「喂」了一聲,立刻,听筒里傳來高寒的聲音︰「听著!你可惡到了極點,我從沒踫到過比你更可惡更莫名其妙的女人!你讓我又丟臉又狼狽!我氣得真想……真想……真……他媽的!」他吸了口氣,聲音頓時變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摯︰「盼雲,我想你。」
她一下子咬緊了嘴唇,又有淚霧往眼里沖去。她覺得室內有對眼光正銳利的對她射過來,她心慌意亂的看過去,是文牧!她轉了一個身子,面對著牆,握牢了听筒,她又听到他的聲音︰「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所以,什麼都別說。我已經約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館談話,我會明白告訴她,听著!我會盡量說得婉轉,不會傷害她的……」
「高寒,」她低聲的,急促而焦灼的說︰「不可以。」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告訴我的話,我都听到了……」「我沒說話呀!」她愕然的。
「你心里說了,你罵我粗魯、野蠻、大膽而危險!最最可惡的是說了那句話,讓你受傷了!說你只是個女人!盼雲,我並不是侮辱你,而是一句真心話,為什麼要當高高在上的女神呢?歡迎你回到人間來,你知道嗎?你美好溫存,應該是個十足的女人!」她重重的呼吸,簡直說不出話來。
「不多說了,明天晚上我要去電視公司錄影,大概八點鐘錄完,我八點鐘在中視公司門口等你!」
「我……」「不要多說!你不來,我就不離開那兒。明晚見!」
「喀啦」一聲,電話收了線,她掛斷電話,回過頭來,心里亂糟糟的,腦子里也亂糟糟的。她對室內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往樓上走去,才上了兩級樓梯,可慧已像陣旋風似的卷到她面前來,一把握住了盼雲的手,她笑嘻嘻的、嬌弱弱的、羞怯怯的低問︰「他跟你說什麼?他跟你說什麼?」
盼雲站住了,有種做賊被當場抓住的感覺。她凝視著可慧,可慧那天真幸福的臉龐上只有甜蜜的羞澀。
「他跟你談我嗎?」她渴望的低問。
「是……是的。」盼雲囁嚅著。「他說,他約你明天下午去咖啡廳,你們──要去哪兒?」
「杏林。」「哦,」她頓了頓。「有他的電話號碼嗎?我要打個電話告訴他歌譜的事。」「好。」可慧立即報出了電話號碼。一面熱心的、懇求的說︰「你要幫他啊,他要上電視呢!」
盼雲點點頭,繼續往樓上走,可慧緊拉著她的手,也跟著上了樓。當樓下的人都看不見了,當她們走進了盼雲的臥房,可慧才忽然關上房門,忽然小鳥依人般鑽進盼雲懷里,抱著盼雲的腰一陣旋轉,她輕笑著說︰
「小嬸嬸,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怎麼辦?」
盼雲怔在那兒了。可慧仰起她那充滿陽光的臉龐,她美麗的眼珠閃著光采,她低聲的、輕柔的、彷佛被幸福漲滿必須要人分享似的,她紅著臉說︰
「小嬸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愛他!我全心全心全心的愛他!我會嫁給他!」聚散兩依依14/298
斑寒走進「杏林」,放眼看去,想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比較容易談話。他已經籌劃好了開場白,已經背熟了要說的句子。雖然,他心里也明白,這種談話是相當困難的。或者,他該寫封信,避免掉這種面對面的尷尬。可是,又怕信里寫不清楚,反而傷人更深。總之,今天要和可慧打開窗子說亮話;總之,今天要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總之,要把這個「誤會的愛情」解除掉!他的眼光掃到屋子左邊靠牆的一角,有個女人坐在那兒,長發拂在肩頭,雙目盈盈如水!正對他這兒凝視著。他的「心髒」又在違反醫學原理的胡亂運動,他的頭里一陣嗡嗡然,是盼雲!她怎會在這兒?又一次「偶然」嗎?盼雲在對他點頭招呼。他很快的走了過去,在盼雲對面的椅子里一坐,伸手就去握盼雲放在桌面的手,盼雲飛快的把手抽了回去,睜大眼楮說︰「坐好!」他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侍者走過來,他叫了一杯咖啡。望著盼雲,她穿了件灰色的綢衣,面容沉靜溫柔和煦,飄飄然如一片薄薄的雲絮。盼雲,盼雲,盼雲……他在心底低呼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吸引人!你不知道你的魔力,盼雲,盼雲,盼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