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過去的事我們都別提了,我們談現在,好不好?」她伸手挽住了盼雲的手。「回家吧!姐姐!你讓爸爸媽媽都好痛心啊!還有,楚大夫問起你幾百次了!」
楚鴻志,那個好心的心理醫生,確實幫她度過了最初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盼雲的眼眶有些濕了,她逃避的俯下眼光,又去看尼尼,看紅磚,看那從磚縫中掙扎而出的小草。
「再給我一些時間,」她含糊的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我要提醒你,鐘家的人並不願意你留在鐘家!」
她震動了一下。「為什麼?誰對你說了什麼嗎?是可慧說了什麼?還是文牧和翠薇說了什麼?」「別擔心,誰都不會說什麼,只是我體會出來的。」倩雲坦白的說︰「你想,你那麼年輕,又沒有一兒半女,名義上是鐘家的人,事實上跟鐘家的關系只有短短的兩個月!鐘家家財萬貫,老太太精明厲害。文牧夫婦兩個會怎樣想呢?說不定還以為你賴在鐘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
盼雲大驚失色,睜大眼楮,她瞅著倩雲。
「他們會這樣想?他們不可能這樣想!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倩雲決心「激將」一下。「你太天真了,姐。如果我是鐘文牧夫婦,我一定懷疑你的動機。才二十四歲,有父有母,為什麼不回去?人家丈夫在世的兒媳婦,還常常在婆家待不住呢,有幾個像你這樣活到中國古代去了?居然在夫家守寡!你把你那些悲哀收一收,用你的理智聰明去分析一下,你這樣住下去,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你就是從今後不再嫁人了,也回到賀家去守這個寡吧!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不會嫌你!不會懷疑你!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愛你!」盼雲呆住了,她愣愣的看著倩雲,體會到倩雲話中確有道理,她彷徨而恐懼,慌亂而迷惘。鐘家真的嫌她嗎?回到父母身邊也需要勇氣呵!案母一定會千方百計說服她再嫁。還有那個楚鴻志,一定又會千方百計來給她治病了。她抬頭看看天空,驀然間覺得,這世界雖大,茫茫天地,竟沒有一個真正屬于她的「家」!甚至于,沒有一個容身之地!
和倩雲談完這篇話,她是更加心亂了,更加神魂飄忽了。她知道倩雲是好意,只有倩雲會這樣坦白的對她說這些,鐘家畢竟不能把她「驅逐出境」啊!唉,是的,她該回到賀家去。但是,媽媽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淚呵。人,活在自己的悲哀里還比較容易,活在別人的同情里才更艱難。
和倩雲在街頭分了手,她帶著尼尼走回鐘家。一進大門,就听到好一陣笑語喧嘩,家里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聲最清脆。她詫異的跨進客廳,一眼看到徐大偉和高寒全在。可慧這小丫頭不知道在玩什麼花樣?翠薇正在張羅茶水,帶著種「得意」的暗喜,分別打量著徐大偉和高寒。難得文牧也沒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開眼光,為女兒挑選一個女婿?鐘老太太坐在沙發里,正對高寒不滿意的搖頭,率直的問︰「你的頭發怎麼還是這麼長?」
斑寒用手把濃發一陣亂揉,笑嘻嘻的說︰
「我去理過發,不騙你,女乃女乃。那理發師一定手藝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麼還沒剪掉多少!」
「你真理過發嗎?」女乃女乃懷疑的推眼鏡。
「他真的理過!」徐大偉一本正經的幫高寒說︰「去女子理發店理的!」滿屋大笑,高寒斜瞅著徐大偉。
「小心,徐大偉,你快入伍受訓了,那時,你會理個和尚頭,準漂亮極了。我知道,可慧頂喜歡和尚頭了,是不是,可慧?」「啊呀!」可慧尖叫。「徐大偉,如果你沒頭發……老天!」她跌腳大嘆。「我不能想像你會丑成什麼樣子!」
「可慧,」文牧開了口,「你認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頭發上嗎?」「爸爸,」可慧嬌媚的對父親揚了揚眉毛。「你必須原諒,我很膚淺,審美觀不夠深入,看人從頭看到腳,第一眼就看頭發!」盼雲走進屋來,打斷了滿屋的笑語喧嘩。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開它的帶子,對大家說︰
「你們繼續談,我上樓去了。」
「盼雲,」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個人躲在樓上?坐下來跟大家一塊兒聊聊不好嗎?」
盼雲看了文牧一眼,腦子里還縈繞著倩雲的話︰文牧夫婦會以為你賴在鐘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你們會嗎?會這樣想嗎?文牧遞給她一杯冰凍西瓜汁。
「這麼熱的天,還出去遛狗?」他問,眼光落在她那年輕細致的面龐上。盼雲笑笑,沒有回答,接過了西瓜汁,她低聲道了句謝。小狽從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吐著舌頭喘氣,它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嗨!」高寒一下子閃到她面前,沖著她微笑。很快的說︰「記不記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寫成套譜,我真的寫了,通常沒有鋼琴譜,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詞改了改,寫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彈一彈試試看?」他渾身東模西模,大叫︰「可慧,我把歌譜放到什麼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車的包包里!」可慧說。
「拜托拜托,你去給我拿來好嗎?」
「是!」可慧笑著,奔出去拿歌譜。聚散兩依依9/29
盼雲瞪著高寒,唉!她心中在嘆氣,我並沒有興趣彈琴,我也不想彈琴,尤其在這麼多人面前,我一點情緒都沒有,真的沒有。她的眼光一定流露了內心的感覺,因為高寒的神情變得更熱切了,有種興奮的光采燃亮了他的眼楮,他看來滿身都是「勁」。「你會喜歡那支歌,我向你保證。」他說。
可慧奔回來了,舉著歌譜。
「來!小嬸,你彈彈看!」她跑過去打開了琴蓋,把琴凳放好,對盼雲夸張的一彎腰,一攤手,拉長了聲音說︰「請──」盼雲無法拒絕了,她無法拒絕這兩個年輕人的熱情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並不是要她表演彈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帶出高寒的「才氣」。她拿著琴譜,走到鋼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進了高寒手中。她望著那譜,彈了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開始認真的彈了起來,和著高寒的吉他,這次,他們的合奏已經達到天衣無縫,不像上次要改改寫寫。高寒站在鋼琴邊,彈了一段,他就開始唱起來了,完全沒有窘迫,他顯然非常習慣于表演,也唱得委婉動人而感情豐富。于是,盼雲驚奇的發現,他對原來的詞句,已經修正了很多,那歌詞變成了︰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也曾數門前的落葉,數不清,數不清的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鵑的輕啼,听不清,听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琴聲和歌聲到這兒都做了個急轉,歌詞和韻味都變了,忽然從柔和變為強烈,從緩慢變為快速,從纏綿變為激昂︰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兒緊緊關閉,
且開懷高歌,歡笑莫遲疑!」
斑寒唱完了,滿屋子笑聲掌聲喝采聲。盼雲很快的關上琴蓋,在一種驚愕和震動的情緒下,她不由自主的瞪著高寒。她相信,滿屋子除了她,沒有一個人听清楚那歌詞,因為它又文言又白話,後面那段的節奏又非常快。她直直的瞪著高寒,立刻,她發現高寒也正肆無忌憚的瞪著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溫柔,又清亮……她一陣心慌,站起身來,她很快的離開了鋼琴,去餐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