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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兩依依 第11頁

作者︰瓊瑤

「高寒!」可慧在叫著,奔過去,她搖著高寒的手。「再為我們唱一支什麼,再為我們唱一支!大家都喜歡听你唱,是不是,女乃女乃?」盼雲放下了玻璃杯,轉過身子,她想悄悄的溜上樓去,才走了兩步,她就听到高寒那種帶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無意的聲音︰「如果都喜歡听我唱,就一個也不要離開房間!」

盼雲再一次愕然。她本能的收住腳步,靠在樓椅扶手上,抬頭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沒看她,他低著頭在調弦。徐大偉輕哼了一聲,從沙發中站起來,高寒伸出一只腳去,徐大偉差點被絆了一跤。徐大偉站直身子,有些惱怒。

「你干嘛?」他問。高寒望著他笑。「你想走,你存心不給我面子。你不給我面子,就等于不給可慧面子!不給可慧面子,就等于不給鐘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偉。

「徐大偉,」可慧對徐大偉揮揮手。「坐好,坐好,別動。你要喝什麼,吃什麼,我給你去拿!」

「我要──」徐大偉沒好氣的叫出來︰「上廁所!」

「噢!」可慧漲紅了臉,滿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雲是不便離開了,不管高寒的話是沖著誰說的,她都不便于從這個熱鬧的家庭聚會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的縮到屋角,那兒有一張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腳邊挨擦著,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軟的白毛里。高寒又唱起歌來。他唱「離家五百哩」,唱「鄉村路」,唱「陽光灑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愛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終就沒有再看盼雲任何一眼。然後,盼雲抱著尼尼站起身來,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听到高寒急促的撥弦,唱了一支她從未听過的歌︰「不要讓我那麼恐懼,擔心你會悄悄離去,不要問我為什麼,忽然迷失了自己!不要讓我那麼心慌,擔心你會忽然消失,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能將哀愁從你臉上抹去…………」

她摔摔頭,抱緊尼尼,她把面頰幾乎都埋在尼尼的長毛中。她沒有對屋子里的人招呼,只是徑自往樓上走去。沒有人留她,也沒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撥著琴弦,唱著他自己的歌︰「為什麼不回頭展顏一笑,

讓煩惱統統溜掉?為什麼不停住你的腳步?

讓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轉了一個彎,完全看不見樓下的人影了,輕嘆一聲,她繼續往前走。但是,她听到樓下有一聲碎裂的「叮咚」聲,歌停了,吉他聲也停了。可慧在驚呼著︰

「怎麼了?」「弦斷了!」高寒沉悶的聲音︰「你沒有好好保養你的吉他!」「是你彈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說︰「怎麼樣?手指弄傷了嗎?給我看!讓我看!」「沒事!沒事!」高寒叫著︰「別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執的說。

「我說沒事就沒事!」高寒煩躁的說。

盼雲走到自己房門口,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把樓下的歡笑叫嚷喧嘩都關到門外,她走到梳妝台前面,懶洋洋的坐了下去。梳妝台上放著一張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鏡框,用手輕輕模著文樵的臉,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臉冷冰冰的。她把面頰靠在那鏡片上,讓淚水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流下來,她無聲的哭泣著,淚水在鏡片和她的面頰上泛濫,她心中響起了高寒的歌聲︰「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她搖頭,苦惱而無助的搖頭。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輕歡樂的胸懷何曾容納過生離死別?紙上談兵比什麼都容易!「情到深處不可別離,生也相隨,死也相隨!」這才是「情」呵!迸人早有「問世間情為何物?教世人生死相許」的句子,早把「情」字寫盡了。再沒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鏡框,又想起倩雲要她回家的話了。忽然,她心里閃過一個很可怕的念頭,在文樵剛死的時候,她也有過「生死相許」這念頭,「生也相隨,死也相隨!」她悚然一驚,慌忙搖頭,硬把這念頭搖掉。她記得,文樵去世後,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進,一心想死,楚鴻志猛給她注射鎮定劑。後來,是倩雲把她喊醒的,她搖著她的肩膀對她大吼大叫︰「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這個念頭,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個三長兩短,逼得爸爸媽媽痛不欲生,我會恨你一輩子!恨你一輩子!」

她醒了,倩雲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雲對她說了真心話,易地而處,她懷疑自己會不會像倩雲那樣有勇氣說這幾句話?易地而處?如果當初文樵選擇了倩雲,或者,整個命運都不一樣了,或者他就不會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她在房里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門,她跳起來,鏡子中的臉又瘦又憔悴,眼楮又濕又驚惶,面頰上淚痕猶存……她一直不願意鐘家人看到她流淚,她慌忙用衣袖擦眼楮,來不及說話,房門已經開了,站在門口的,不是何媽,不是女乃女乃,也不是可慧,而是文牧!她有些發愣。

「盼雲,」文牧深刻的看了她一眼。「該下樓吃午飯了!」他柔聲說,他有對和文樵很相似的眼楮,深邃,黑黝,閃著暗沉沉的光芒。

她點點頭,一語不發的拭淨了面頰,往門口走去。

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了她。

「听我說兩句話再下樓,」他說,緊緊的盯著她。

她困惑的抬起頭來。「高寒還在下面。」他說,聲調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乎傻氣。但是,我並不天真,也不傻。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距離高寒遠一點。」

她倒退了兩步,臉色更陰暗憔悴了。蹙起眉頭,她有些不相信的看著文牧,然後,她吶吶的說︰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餓。」

「不行。」文牧堅定的說︰「你要下去吃飯,你已經夠瘦夠蒼白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死于營養不良癥!」

她張大眼楮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她慢慢的走下樓去。

第四章

斑寒坐在他的小屋里,桌上堆滿了醫書︰解剖學、營養學、血液、循環、心髒、皮膚……要命的人體構造!要命的細菌培養……他心里沒有醫學,奇怪自己怎麼會去考了醫學院。他也不知道憑自己這塊料,怎麼能成為好醫生?解剖的時候需要頭腦清晰,把一具尸體當一件藝術品,他還記得,第一次解剖人體,他冷靜的用刀子劃下去,冷靜的拿出內髒,教授對他贊不絕口,同學們都羨慕他的鎮定。但是,一下課他就沖進浴室去大吐特吐,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事後,他只對弟弟高望說過一句︰「我相信,我是個自制力最強的人,我能控制自己,不允許我情感上的弱點暴露出來!」

「因為你有歌!」高望說過︰「你把很多積壓在內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來發泄了!所以你唱的時候比別人都賣力,你寫的歌詞比別人寫的更富有感性!」

或者是真的。高望了解他。高望念了歷史系,高寒不懂一個男孩子念了歷史系將來預備做什麼?了不起當歷史學家或教授。高望笑著說過︰「其實我們兩個念的是同一門,你整天研究人類怎樣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類是怎樣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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