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我家吃晚飯,嗯?」
他驚跳起來,一疊連聲的說︰
「不要!不要!我回去了。告訴你,可慧,我這人最怕見別人的長輩,待會兒又要見你媽,又要見你爸……」
「還有女乃女乃!女乃女乃才是一家之主!」
「啊呀!」他轉身就向大門口跑︰「再見!」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
「我家的人是老虎,會吃掉你嗎?剛剛你已經見過一位我的‘長輩’了,你還和人家有彈有唱呢!」
長輩,高寒愣住了。同時,文牧的汽車正滑進車房,翠薇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家門,何媽在餐桌上擺著筷子,女乃女乃扶著樓梯,很尊嚴的一步一步跨下來……剎那間,高寒覺得已被四面八方包圍,再也逃不掉了。他回頭盯著可慧,後者卻一臉調皮的笑。于是,高寒只得像個被牽動的木偶,跟著可慧對這些「大人物」一一參見。文牧謙和而瀟灑,一點父親架子都沒有,對高寒親切的笑著。翠薇眼光卻相當機警,用某種令人提高警覺的注視,對他作了個從上到下的打量。女乃女乃──噢,這白發老太太確實是一家之主,她嚴肅的看他,簡單明確的下了一道命令︰「高寒,你頭發太長了,下次來我家,起碼要剪短三寸!」
「女乃女乃!人家在合唱團里呢,你瞧披頭……」可慧想代高寒求情。「他不是披頭吧!男孩子要清清爽爽,徐大偉就從沒有披頭散發!」她再盯了高寒一眼︰「記得理發呵!」
放心!斑寒在心里嘰咕,我下次才不來你家了!剪頭發?休想!上電視都不肯剪,為了來你家剪頭發?我又不是你的孫子,即使我是,我也不剪!君不知,今日男兒,頭發比生命還重要呢!晚飯時間到了,大家都坐定了,席上還少了一個人。女乃女乃有些不快的皺著眉。何媽走過來報告︰
「小嬸嬸說,她有些頭痛,不吃晚飯了。」
女乃女乃望了翠薇一眼︰「你去叫她下來吧!」翠薇奉命上樓,只一會兒,盼雲就跟著翠薇走進餐廳來了。她的臉色確實不好看,蒼白而瘦削,眼楮是微紅的,神態寥落而無奈,她被動的坐下來,對女乃女乃歉然的看了一眼,女乃女乃緊盯著她,語氣卻慈祥、溫和、而堅定︰
「你要吃胖一點,你太瘦了!」
盼雲點點頭,默默的端起飯碗,她似乎沒注意到高寒被留下來了。高寒卻盯著她,愕然的,迷惘的試著用科學眼光,來透視一下,她身上到底背負著多少的無奈?她眉尖心上,到底墜著多少哀愁?他看得出神了,然後,他又有份文學家的浪漫思想,如果有個男人,能讓一個女人為他如此「魂牽夢系」,那真也是「死而無憾」了!聚散兩依依8/295
早上,才起床不久,倩雲就來了。
在客廳中,倩雲一襲女敕黃色的夏裝,嬌女敕明艷得像朵黃蝴蝶。拉著盼雲的手,她親切而簡潔的說︰
「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盼雲了解,既然要拉她出去,就表示有些話不願在鐘家談。點點頭,她說︰「正好,我也要帶尼尼出去散散步。」
傍尼尼綁了一條紅帶子,那小東西已興奮得直往門外沖,又慌慌忙忙,緊緊張張的用牙齒咬住盼雲的衣擺,直往大門外拉,這小家伙最興奮的事就是「上街街」,難道連一只狗,都不願被整天鎖在一棟房子里?
姐妹兩個牽著狗,走出了大門,沿著紅磚鋪砌的人行道,慢慢的,毫無目標的向前走。盼雲打量著倩雲,那柔女敕的皮膚,那紅潤的雙頰,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她渾身上下,都抖落著青春,多年輕!二十二歲!盼雲驀的一驚,自己只比倩雲大兩歲而已,怎麼心境儀表,都已經蒼老得像七老八十了?「姐,」倩雲開了口,非常直接。「爸和媽要我向你說,兩年半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住在鐘家,你該住回家去!」盼雲呆了呆,沉思著,這是個老問題。
「可是……」「可是你已經嫁到鐘家去了!」倩雲很快的接口,打斷了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鐘家的每個人,每間房子,每塊磚每扇門每件家具,都只能帶給你痛苦的回憶,以前,你在最悲痛的時候,我們不跟你爭。現在,你該回家了。」
「為什麼一定要我回去呢?」
「姐,」倩雲站住了,明朗的雙眸坦率的停在盼雲臉上。「因為,在鐘家,你的身分是個兒媳婦,在賀家,你的身分是賀家大小姐。」盼雲輕顫了一下。「你不能抹煞掉已成的事實。」她勉強的說。
「我並不要抹煞,」倩雲說︰「可是,你才二十四歲,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在鐘家過下去?你還是個少女,你懂不懂?不必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沒有人會感激你這樣!甚至沒有人會贊成你這樣!我跟你說,姐,回家去,忘掉鐘文樵,你該開始一段新生活,再戀愛,再結婚!」
盼雲驚悸的顫抖了。「不。」她很快的說︰「我再也不結婚了,我也不可能再戀愛了,都不可能了。如果我跟你回去,爸媽一定拚命幫我介紹男朋友,希望我再嫁,而我,沒這種,沒這種心情,更沒這種閑情逸致。我寧願住在鐘家!」
「你寧願守寡!」倩雲皺緊了眉頭︰「知道嗎?這是二十世紀,沒有貞潔牌坊了。」「你的口氣像可慧。」盼雲說,望著在她身前身後環繞著的尼尼。「你們都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什麼?」「不了解我並不想扮演寡婦,不了解我並不想為道德或某種觀念來守寡。而是,……倩雲,你也認識文樵,你知道我對文樵的那種感覺,你知道的,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我的妹妹,我們一塊兒長大,從小,你愛吃的,我讓給你,你愛玩的,我讓給你,你愛穿的,我也讓給你……只有文樵,我沒有──讓給你!」倩雲迅速的抬眼看著盼雲。這是第一次,姐妹兩人如此赤果果的相對。倩雲腦中立刻閃過文樵的形象,那深黝烏黑的眼珠,每個凝視都讓人心碎。文樵是姐妹兩個在一個宴會上同時認識的。那時的盼雲,彈一手好鋼琴,還學小提琴,學古箏,甚至學琵琶。中外樂器,無一不愛,中外歌曲,都能倒背如流。恬靜清幽,愉快而親切。她喜歡明亮的顏色,白的、粉紫的、淺藍的、女敕綠的,以至于藕荷色的。那晚,她就穿了件藕荷色的衣服,在宴會上彈了一支她自己發明的「熱門歌曲集錦」,她瘋狂了整個會場,也瘋狂了文樵。
是的,那陣子,文樵天天往賀家跑。盼雲每天靜靜的坐在那兒,听文樵說話,看文樵說話。她呢,她每日換新裝,換發型……姐妹倆誰都不說明,但是,潛意識里卻競爭慘烈。倩雲相信,除了姐妹兩人自己心中明白以外,連父母都不知道這之中的微妙。然後,有一天,盼雲和文樵回家宣布要結婚了。當時,她就好像被判死刑了,她還記得,她連祝福的話都沒有說,就直沖進自己的臥房,把房門關上,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低語︰「我希望他們死掉!我希望他們死掉!」
她驀的打了個寒噤,從回憶中驚醒過來了。希望他們死掉!是她咒死了文樵嗎?不。她拚命的搖了一下頭。
盼雲正默默的瞅著她。
「對不起,倩雲,」她軟弱的說,一臉的歉然。「我知道你不願意我提這件事。」倩雲深吸了口氣,勉強的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