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進了大廳,他一直帶著她,走往一個靠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她才發現這兒可以瀏覽整個的台北市,那玻璃窗外,台北市的萬家燈火,帶著種迷人的韻味在閃耀。她好驚奇,從沒有見過這種景致,那點點燈火,那中山北路的街燈像一長串珍珠項煉,而那穿梭的街車,在街道上留下一條條流動的光帶。她回轉頭來,再看這家「咖啡館」,才發現這兒實在是家夜總會,有樂隊,有舞池,舞池中正有雙雙對對的男女,在慢慢的擁舞著。室內光線幽暗,氣氛高雅,屋頂上有許許多多的小燈,閃爍著如一天星辰。老天!她想,他確實會選地方,如果她嫌這兒太「豪華」了,卻不能不承認,這兒也是非常非常「詩意」的!連那樂隊的奏樂都是詩意的,他們正奏著一支非常動听的英文歌,可惜,她對英文歌曲並不熟悉。「這是支什麼曲子?」她問,不想掩飾自己的無知。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從上衣口袋中取出筆來,他在餐巾紙上寫了一行字,遞過來給她,她接過來,就著桌上燭杯里的光線,看到七個字︰「你照亮我的生命。」
她的心髒又怦然一跳。抬起頭來,她看著他,立即接觸到他那深邃、沉著、含蓄,而在「說話」的眼楮。她很快的低下頭去,玩弄著手中那張紙,滿心懷都蕩漾著一種異樣的情緒,她的臉又在發熱了。
侍者過來了。「要吃點什麼?」他問。
她搖搖頭。「給我一杯咖啡吧!」她說。
他點了兩杯咖啡。又說︰「其實,你該嘗嘗他們的冰淇淋,這家的冰淇淋是有名的,尤其是‘法國式冰淇淋’,里面又有核桃,又有櫻桃,要不要試一試?」「好。」她點點頭。于是,他又點了冰淇淋。
一會兒,咖啡來了,冰淇淋也來了。她看看這樣,又看看那樣,不知道該先吃那一樣。她喝了口熱咖啡,又吃了一口冰淇淋,忽然間笑了起來︰
「你瞧,又是熱的,又是冷的,又是甜的,又是苦的,你叫我怎麼吃?」「熱的,冷的,甜的,苦的……」他凝視著她,微笑著︰「你一下子嘗盡了人生!」她一怔,迅速的看著他,在這一刻,她似乎才正視到他的內容和深度,才領略到他在那出眾的儀表和修飾的後面,還隱藏著一顆透視過人生的心。或者,是透視過「她」的心。因為,在這一瞬間,屬于她的那些喜怒哀樂,那些逝去了的歡笑、甜蜜、愛情……那些冷的、熱的、甜的、苦的……種種滋味,都一下子涌上心頭。她垂下睫毛,有些憂郁,有些惆悵,有些落寞,卻有更多的感動。
他很仔細的看她,被她消失了的笑容所困擾了。
「我說錯了什麼嗎?」他問。
「不。」她很快的回答,又笑了。「你說得很好,我只是──
在想你的話。」「你知不知道。」他燃起一支煙,深思的看著她。「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女孩面前,這麼害怕自己的言行不得體。我比你大很多──事實上,你提醒過我,我是很‘老’了,對年齡的敏感,也是你帶來的,在認識你以前,我從不覺得自己‘老’。我比你大很多,你卻讓我覺得,在你面前,我只是個小學生。韓──老師,我請你當縴縴的老師時,並沒想到……」他嘆口氣︰「我也會被這個老師所收服的!」金盞花21/37
她啜著咖啡,也吃著冰淇淋,卻更仔細的傾听著他的談話。推開冰淇淋的杯子,她玩弄著杯子中的一顆櫻桃,她不看他,卻注視著燭杯里那小小的火焰,低聲問︰
「你在說真心話?還是僅僅想討好我?」
「我沒有必要要討好你!」他說,咬咬牙。「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想──我已經不可救藥的愛上了你!」他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她驚跳起來,手里的櫻桃落進杯子里去了。她抬眼看他,蠟燭的火焰在她瞳仁里跳動,她的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動著。「為什麼?」她問。「什麼為什麼?」「你瞧,我絕不是你心目中那種典型的女人。」她說︰「我並不漂亮,我不時髦,我很平凡,沒有吸引力,也度過了少女最美好的那段年齡。我不大膽,也不新潮,我不會玩──
愛情的游戲。我保守,我倔強,我不會遷就別人,更不會甜言蜜語。」「說完了嗎?」他問。「還沒有。」「再說!」他命令的。「我……」她蠕動著嘴唇,心里瘋狂的想著父親所叮囑的話,他在對女人這一點上,名聲並不很好。「我……我不是一個玩樂的對象,」她的聲音微微發抖,居然變得可憐兮兮的。「我……我是會認真的!」他死命盯著她。忽然站起身來。
「干什麼?」她問。「我們去跳舞。」她看看舞池,人並不多,是一支慢狐步,她忽然想起頌超說維珍的話,就又加了一句︰
「我──不會跳探戈,也不會跳狄斯可!」
「這不是探戈,也不是狄斯可!」他說,牽住她的手,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我也不是要你去表演跳舞,我只是想和你靠近一點,因為,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他把她帶進舞池,立刻,他擁她入懷。他的胳膊強而有力的摟住她,讓她緊緊的貼著自己,他的面頰和她的依偎在一起,他的嘴唇湊在她的耳邊。隨著音樂的節拍,他很有韻律的帶著她滑動,卻在她的耳邊輕聲而正經的說︰
「讓我告訴你,從你第一次走進我的客廳,我就開始被你吸引。你剛剛說了許多你的缺點,什麼不漂亮、不時髦、太平凡等等鬼話,假如你是真心話,你對自己的認識太少。假如你是謙虛,就又未免太不真誠了。在我眼光里,你很美,當然不是像電影明星那樣亮,你美得深沉,美得生動,美得成熟。你的眼楮是兩口深井,我常常不敢正眼看你,怕那井中一平如鏡的井水里,會反映出我自己的寒傖和庸俗。佩吟──」他低低喚她,聲音溫柔、誠懇、真摯,而帶著靈魂深處的渴求。「讓我們今天把假面具都丟開,好不好?坦白說,我很愛自由,我不願被一個女人拴住,這些年來,我很滿意我的獨身生活。可是,你的出現,把我的平靜生活完全攪亂了。你不了解你自己,你那麼飄逸、那麼堅強,那麼月兌俗……甚至你的固執,你的自負,你的鋒利,你的敏銳……全使我迷惑。是的,你沒有很考究的服裝,你沒有很漂亮的首飾,你也不太注重化妝。有些地方你是對的,你不新潮,不大膽,你保守,你倔強……老天,我就為這些而喜歡你!雖然,我也希望你能穿漂亮一些,你知道我對服裝一向很考究……不過,這是太小太小的問題,兩個不同環境的人要彼此適應,總有些小地方要彼此協調,我主要是要告訴你──」他把她更有力的拉近自己,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他的嘴唇緊貼在她耳朵上。「我愛上了你。」她不能呼吸了,她的頭緊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身子隨著他晃動,靈魂卻已經往上飄,往上飄,往上飄……飄到那屋頂的滿天星辰里去了。她不能說話,因為喉嚨堵塞了。她不敢看他,因為她眼里忽然充盈了淚水。
「記得我第一次在書房中吻你嗎?我一點也不敢拿你開玩笑,」他繼續說︰「或者,當時我並沒有很確實的了解自己在做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思想的余地。但是,後來我思考過了,我也分析過自己,甚至于,我還掙扎過,用很多理由來說服我自己,說服我不要陷進去。我不是盲目的少年時期,會為愛情而神魂顛倒。可是,佩吟,我輸了,我居然神魂顛倒了!我明白我在做什麼,我要你,認真的。百分之百的認真!問題卻在,你是不是也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