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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 第49頁

作者︰瓊瑤

「超凡!」殷文淵緊咬著煙斗,從齒縫里說︰「你知道工作有多難找嗎?」「我可以想像。」「如果你不滿意台茂,」殷文淵小心翼翼的說︰「我也可以給你安排到別的地方去工作!」

「不必了,爸爸!我想我第一件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再倚賴你的‘安排’!」「超凡,」殷太太發現事態的嚴重,忍無可忍的哭了起來。「你真的要走哇?你有什麼不滿意,你說呀!你要芷筠,我們已經在盡力找呀!超凡!你不能這樣不管父母,說走就走……」「媽媽!別傷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也不是到非洲或吃人族去!我只是去找一個工作……」

「好!」殷太太下決心的說︰「你要到那里去,讓老劉開車送你去!」「媽媽!」殷超凡自嘲似的微笑著。「是不是還要派周媽去服侍我穿衣吃飯呢?」

他走向了門口,全家都跟到了門口,殷太太只是哭,殷文淵卻咬著煙斗,靠在門檻上發愣。殷超凡看到自己那輛紅色的野馬,他在車蓋上輕拍了兩下,甩甩頭,他大踏步的往院子外面走去。「超凡,」殷文淵說︰「連車子都不要了嗎?這只是一件生日禮物而已!」「幫我留著!」他說︰「我現在不需要,我想,我養不起它!」

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殷家。

第二十章

轉眼間,時序已入秋季。

在台中市附近,有個小鎮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台中的外圍區,叫大雅。在清水與大雅之間,有幾戶竹籬茅舍,這竹籬茅舍構不成村莊,只是幾戶居民而已,圍繞在一些田疇和翠竹之間。如果要到這竹籬茅舍去,還必須遠離公路,走一段泥濘的、凹凸不平的黃土路。踏上這條黃土路,就可听到隱約的雞啼,和陣陣的犬吠,告訴你,這兒是一個遠離都市煩囂的所在,如果你念過幾本書,你或者會興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情畫意。但,只怕真正雞鳴而起,荷鋤工作的那些農夫,並沒有這麼高的閑情逸致,來領悟這份大自然的美和這份空靈的境界。

這天,有輛黑色的「賓士」開到了黃土路旁邊停下,司機下了車,一再詢問田里工作的農夫們。接著,車里,殷文淵邁下了車子,他對黃土路上走去,一面說︰

「老劉,別問了,一共只有這麼幾家人,還怕找不到嗎?」

他沿著黃土路向那堆竹籬茅舍中走去,兩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經割過了,新插的秧苗綠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輕風中一波一波的起伏著,那片女敕秧秧的綠,像塊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的翻滾一番。殷文淵走進了那叢翠竹,一片軟軟的陰涼就對他籠罩了過來,接著,是一陣繞鼻而來的花香。是的,翠竹邊種著幾排吊燈花,可是,經驗告訴他,吊燈花是不會香的。而這陣花香里,混和著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馬蹄花的各種味道。

他深吸了口氣,循著花香,他發現幽竹中另有一條道路,路上鋪滿了松松脆脆的竹葉,他踩了上去,竹葉發出的聲響,有幾只蝴蝶,翩翩然從他頭頂穿過,接著是蜜蜂的嗡嗡聲。一陣風過,竹子搖落了更多的落葉,飄墜在他的肩頭。他有些驚奇而眩惑了,這種環境,這種氣氛,他似乎一生也沒有經歷過。忽然間,一陣犬吠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過去,迎面竄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對他汪汪狂叫,作勢欲撲,他站住了,不知該是進是退。就在為難的時候,他听到一個年輕的、男性的、愉快的聲音在嚷著︰

「小花!不許叫!不許咬人哦!」

立刻,跟著這聲音,跑出一個高高壯壯的大男孩,穿著件白色圓領衫,一條短褲,露出他那結實的胳膊和腿,他那一頭烏黑的頭發下,是一張被太陽曬成微褐色的臉龐,一對漂亮的眼楮,帶著溫和的笑意,對殷文淵善意的微笑著。他安慰的說︰「你別怕,小花不會咬你,它只是嚇嚇你!它知道不應該咬人,如果咬了人,我會把它關在籠子里!」他忽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連一絲烏雲都沒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動人的!他俯子,一把摟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親昵的說︰「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嚇嚇你!我才不舍得把你關籠子呢!是不是?小花?」大男孩與狗之間,似乎有種親密的、難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嚨里發出溫柔的嗚嗚聲,就用它的大頭,去拱著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面用手環抱著狗的脖子,狗伸出舌頭,親熱的舌忝著他,男孩笑得更凶了,說︰「壞東西!你知道我怕癢!你別亂鬧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舉起雙手。狗似乎懂得這個手勢,它退開了,還得意的揚著腦袋。那大男孩從地上一躍而起,衣服和頭發上都粘著干枯的竹葉。他用手憐愛的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頭來,他仍然笑容可掬的望著殷文淵。

「你找誰?」他問︰「你要買花嗎?」

「買花?」殷文淵愣著,他已經被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覺得內心深處,有種溫柔而感動的情緒,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動著。他唯唯否否,沒有答出所以然來,那大男孩已經愉快的一招手,說︰「跟我來!」帶著狗,他領先往前面走去,他嘴里輕哼著一支歌,歌詞斷斷續續,听不清楚,唯一可辨別的,是兩句話︰

「我們相對注視,秋天在我們手里。」

花香更濃郁了,殷文淵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種盆景,地上,還種植著許許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頂上,是簡陋的木頭架子,架子上,爬滿了紫藤花。在這一大片奼紫嫣紅,枝葉扶疏之中,有個女孩,正背對他們而立,一件簡單的白色洋裝,裹著那苗條而縴小的腰肢,一塊白底印著碎花的頭巾,包著她的頭發,她手里拿著剪刀,正在用心的修剪著一棵披頭散發一般的綠色植物。听到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只是用那熟悉的、溫柔的嗓音,清脆的說︰「竹偉,你答應幫我挑土來的,你又忘了嗎?」

「我沒忘!我馬上就去挑了!」竹偉嚷著︰「姐,有人來買花了!」那女孩回過頭來,立即,殷文淵面對著芷筠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曬黑了,眉梢眼底,都帶著風霜的痕跡,臉頰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彎彎的嘴角邊,卻有種難解的堅定和固執,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臉龐,依然美麗而動人。她在這一瞬間,給殷文淵的感覺,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女敕的小草,掙扎于狂風暴雨中,雖然被吹得東倒西歪,卻仍然固執的茁長著。他凝視著芷筠,在一份強烈的激動里,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看清楚了對面的人,芷筠的臉色變白了,嘴角微微的掠過了一陣痙攣,她的背脊就下意識的挺了挺,眼楮一瞬也不瞬的迎視著殷文淵,她卻對竹偉說︰

「竹偉,你得罪了這位先生嗎?」

「沒有呀!」竹偉驚愕的說︰「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會咬人的,姐!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竹偉,」芷筠說︰「你去挑土吧!」

「好的!」竹偉答應著,跑開了,一面跑,一面叫著︰「來!小花!追我!看是你快還是我快!來!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蹤影。這兒,芷筠定定的望著殷文淵,她眼里帶著濃重的、備戰的痕跡。「我們又做錯了什麼?」她問︰「我已經躲到這窮鄉僻壤里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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