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殷文渊紧咬着烟斗,从齿缝里说:“你知道工作有多难找吗?”“我可以想像。”“如果你不满意台茂,”殷文渊小心翼翼的说:“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不必了,爸爸!我想我第一件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再倚赖你的‘安排’!”“超凡,”殷太太发现事态的严重,忍无可忍的哭了起来。“你真的要走哇?你有什么不满意,你说呀!你要芷筠,我们已经在尽力找呀!超凡!你不能这样不管父母,说走就走……”“妈妈!别伤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也不是到非洲或吃人族去!我只是去找一个工作……”
“好!”殷太太下决心的说:“你要到那里去,让老刘开车送你去!”“妈妈!”殷超凡自嘲似的微笑着。“是不是还要派周妈去服侍我穿衣吃饭呢?”
他走向了门口,全家都跟到了门口,殷太太只是哭,殷文渊却咬着烟斗,靠在门槛上发愣。殷超凡看到自己那辆红色的野马,他在车盖上轻拍了两下,甩甩头,他大踏步的往院子外面走去。“超凡,”殷文渊说:“连车子都不要了吗?这只是一件生日礼物而已!”“帮我留着!”他说:“我现在不需要,我想,我养不起它!”
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殷家。
第二十章
转眼间,时序已入秋季。
在台中市附近,有个小镇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台中的外围区,叫大雅。在清水与大雅之间,有几户竹篱茅舍,这竹篱茅舍构不成村庄,只是几户居民而已,围绕在一些田畴和翠竹之间。如果要到这竹篱茅舍去,还必须远离公路,走一段泥泞的、凹凸不平的黄土路。踏上这条黄土路,就可听到隐约的鸡啼,和阵阵的犬吠,告诉你,这儿是一个远离都市烦嚣的所在,如果你念过几本书,你或者会兴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但,只怕真正鸡鸣而起,荷锄工作的那些农夫,并没有这么高的闲情逸致,来领悟这份大自然的美和这份空灵的境界。
这天,有辆黑色的“宾士”开到了黄土路旁边停下,司机下了车,一再询问田里工作的农夫们。接着,车里,殷文渊迈下了车子,他对黄土路上走去,一面说:
“老刘,别问了,一共只有这么几家人,还怕找不到吗?”
他沿着黄土路向那堆竹篱茅舍中走去,两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经割过了,新插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轻风中一波一波的起伏着,那片女敕秧秧的绿,像块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的翻滚一番。殷文渊走进了那丛翠竹,一片软软的阴凉就对他笼罩了过来,接着,是一阵绕鼻而来的花香。是的,翠竹边种着几排吊灯花,可是,经验告诉他,吊灯花是不会香的。而这阵花香里,混和着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马蹄花的各种味道。
他深吸了口气,循着花香,他发现幽竹中另有一条道路,路上铺满了松松脆脆的竹叶,他踩了上去,竹叶发出的声响,有几只蝴蝶,翩翩然从他头顶穿过,接着是蜜蜂的嗡嗡声。一阵风过,竹子摇落了更多的落叶,飘坠在他的肩头。他有些惊奇而眩惑了,这种环境,这种气氛,他似乎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忽然间,一阵犬吠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过去,迎面窜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对他汪汪狂叫,作势欲扑,他站住了,不知该是进是退。就在为难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年轻的、男性的、愉快的声音在嚷着:
“小花!不许叫!不许咬人哦!”
立刻,跟着这声音,跑出一个高高壮壮的大男孩,穿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短裤,露出他那结实的胳膊和腿,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一对漂亮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殷文渊善意的微笑着。他安慰的说:“你别怕,小花不会咬你,它只是吓吓你!它知道不应该咬人,如果咬了人,我会把它关在笼子里!”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连一丝乌云都没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动人的!他俯子,一把搂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亲昵的说:“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吓吓你!我才不舍得把你关笼子呢!是不是?小花?”大男孩与狗之间,似乎有种亲密的、难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呜呜声,就用它的大头,去拱着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用手环抱着狗的脖子,狗伸出舌头,亲热的舌忝着他,男孩笑得更凶了,说:“坏东西!你知道我怕痒!你别乱闹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狗似乎懂得这个手势,它退开了,还得意的扬着脑袋。那大男孩从地上一跃而起,衣服和头发上都粘着干枯的竹叶。他用手怜爱的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头来,他仍然笑容可掬的望着殷文渊。
“你找谁?”他问:“你要买花吗?”
“买花?”殷文渊愣着,他已经被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觉得内心深处,有种温柔而感动的情绪,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动着。他唯唯否否,没有答出所以然来,那大男孩已经愉快的一招手,说:“跟我来!”带着狗,他领先往前面走去,他嘴里轻哼着一支歌,歌词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唯一可辨别的,是两句话:
“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
花香更浓郁了,殷文渊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种盆景,地上,还种植着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顶上,是简陋的木头架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这一大片姹紫嫣红,枝叶扶疏之中,有个女孩,正背对他们而立,一件简单的白色洋装,裹着那苗条而纤小的腰肢,一块白底印着碎花的头巾,包着她的头发,她手里拿着剪刀,正在用心的修剪着一棵披头散发一般的绿色植物。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用那熟悉的、温柔的嗓音,清脆的说:“竹伟,你答应帮我挑土来的,你又忘了吗?”
“我没忘!我马上就去挑了!”竹伟嚷着:“姐,有人来买花了!”那女孩回过头来,立即,殷文渊面对着芷筠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晒黑了,眉梢眼底,都带着风霜的痕迹,脸颊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弯弯的嘴角边,却有种难解的坚定和固执,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脸庞,依然美丽而动人。她在这一瞬间,给殷文渊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女敕的小草,挣扎于狂风暴雨中,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固执的茁长着。他凝视着芷筠,在一份强烈的激动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清楚了对面的人,芷筠的脸色变白了,嘴角微微的掠过了一阵痉挛,她的背脊就下意识的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着殷文渊,她却对竹伟说:
“竹伟,你得罪了这位先生吗?”
“没有呀!”竹伟惊愕的说:“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会咬人的,姐!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竹伟,”芷筠说:“你去挑土吧!”
“好的!”竹伟答应着,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着:“来!小花!追我!看是你快还是我快!来!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这儿,芷筠定定的望着殷文渊,她眼里带着浓重的、备战的痕迹。“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她问:“我已经躲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