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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50頁

作者︰瓊瑤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淒苦,注視著茶杯里的茶葉,她並不在「看」那茶葉,她的眼神穿過了茶杯,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總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談,批評現在的作家都一錢不值!後來,他說要寫一篇天才與瘋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是聖人還是壞蛋,現在,我總算有了結論,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瘋子,不是聖人,也非壞蛋,他只是個力不從心的可憐人!他確實痛苦,確實苦悶,因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于是,我成為他唯一的發泄者!」我注意到,爸爸微喟著點了點頭。詩堯熄滅了煙蒂,他只是貪婪而憐惜的看著小雙,似乎恨不得把她整個人吞進肚里,揣進懷里。「我的婚姻到這個階段,已經完全失敗了。你們能夠想像嗎?我最初是崇拜他,後來是同情他,最後是憐憫他!一個女人,當她對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時,這婚姻就已經不能維持了。然後,發生了搶墜子的事件,當我死里逃生,在醫院中醒過來的時候,說真話,我的心已經冰冰冷了。我已經決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諒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軟了,而主要的,是女乃女乃的一句話說服了我!」

女乃女乃睜大眼楮瞅著小雙。

「是嗎?」女乃女乃迷糊的問︰「我說了什麼?」

「女乃女乃,你說︰當初你既然選擇了他,好歹都得認了這條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選擇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連伯父母的同意與否都沒有請示!而我,居然這麼快就認輸,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于是,我又原諒他了。」小雙吸口氣,深深的嘆息了。

「明知道是鬼門關,卻不能不往里跳!人類的悲劇,怎麼能到這種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難絕非你們所能想像。詩卉,你了解我,但非萬不得已,我是不訴苦的,我是多麼要強要勝的!但是,他整天罵天罵地罵神靈,罵我罵孩子罵工作,罵一切的一切!他說他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從沒拿到過他的薪水,因為每到發薪的日子,那些要賭債的人會在他辦公室里排隊,等著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錢,在苦苦支持著!」

她抬眼望著我們,憂郁,疲倦,平靜,而蒼白。

「今晚發生的事,不用我再來復述。事實上,從他要賣鋼琴,而我不肯的時候起,他就口口聲聲說這是件愛情紀念品!鎊種胡言亂語,並不是從今晚開始……其實,他心里也明白是在冤枉我,卻用來打擊我的傲氣和尊嚴,當我生氣之後,他又會懺悔萬狀。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說真話,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轉頭望著爸爸。「朱伯伯,朱伯母,女乃女乃,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強,太自負,連我父親下葬,我都不肯當著人掉一滴眼淚,而今天,我不再要強,我不再自負,我承認,我對人類和人生都了解得太少,為了這個,我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望著爸爸媽媽,終于說了出來︰「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教孩子、救盧友文的辦法,是我和他離婚!」她停住了,室內有片刻的沉寂。

然後,爸爸深深的望著小雙,沉重的問︰

「小雙,你知道離婚的意義嗎?」

「我知道!」小雙凝視著爸爸。「離婚,是經過我仔細考慮過的,絕非一時沖動。我說過,不止為了救我,也為了教盧友文,我現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獲得成功,否則他永遠會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經看準了,我在他身邊,是三個人的毀滅,我離開他,或者是三個人的新生!誰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邊緣,放棄一個婚姻,總比放棄一條生命好!」

「但是,」媽媽開口了︰「他會同意離婚嗎?」

「他不會。」小雙肯定的說︰「所以你們一定要支持我,去說服他。他會認為我小題大作,他會告訴你們他多愛我,他會著急,他會懺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諒了他,一切會變成惡性循環!最後我仍然是死路一條!」

「我支持你,小雙!」李謙堅決的說︰「這情況是非離婚不可!但是如何離婚呢?」「雨農應該可以解決!」詩堯這時才插嘴,他顯出一種反常的熱心︰「中國的法律,只要有兩個證人在離婚證書上簽字,就生效了。」媽媽死盯了詩堯一眼,我心里也在想,他倒把離婚手續都弄清楚了!詩堯對我們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熱烈的注視著小雙,他誠摯的說︰「我想,我們全體都會支持你!」

小雙不語,仰著頭,她只是祈求的望著爸爸,那哀愁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淚光,爸爸嘆口氣,終于對她點了點頭,說︰「你既然深思熟慮過,我看,這大概是最理智的辦法!好吧,小雙,我們支持你!」

于是,小雙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哎!」了一聲,就整個人都癱瘓在沙發上。

第二十章

那天,當我們睡覺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大家都是一早就要上班有事的人,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休息了。于是,女乃女乃做了主,給我和詩晴都請了假,雨農一早要出庭,不便于請假,他仍然趕去法院,中午就趕回來了。李謙和詩堯,都是午後才需要去電視公司,倒還都睡了睡,至于,經過這樣一場風波,和一陣混亂以後,誰睡得著,誰睡不著,就無法細述了。小雙那天又睡在我的下鋪了,女乃女乃堅持幫她帶孩子,要她「務必」睡一睡。小雙很明顯是已經筋疲力盡,躺在那張她曾睡過一年的床上,她只說了一句︰

「詩卉,我好像一匹奔跑了好久的倦馬,跑過沙漠,跑過峽谷,跑過崇山峻嶺,失過蹄,受過傷,現在,我又回到自己的槽里來了。」畢竟和盧友文相處了兩年,我想。連說起話來也文謅謅的了。可是,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打趣她。幫她拉好棉被,我注視著她,她也注視著我,然後,我笑了,說︰

「歡迎回來!」她搖搖頭,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終于咽了回去,閉上眼楮,她是倦極了,只一會兒,她就呼吸均勻的睡著了。我爬上上鋪,覺得事情還沒有完,還有許多事要安排,還有許多事要細細思想。但,我的頭才踫上枕頭,我那些要想的事,要安排的事就都飛得無影無蹤了,我睡得好香好沉,連夢都沒有做。我是被一陣喧鬧聲所驚醒的,睜眼一看,窗外的陽光又燦爛又刺目,對下鋪望望,小雙早已沒影子了。看看手表,十二點半! !我可真會睡。慌忙爬下床來,側耳傾听,外面在大聲說話的原來是盧友文,他總算福至心靈,知道到「娘家」來找太太了。我去浴室隨便的洗了一把臉,就一頭沖進了客廳,等我到了客廳,我才知道我是來得最晚的一個,全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已經聚全了,連小彬彬,都在女乃女乃懷里咿呀唔呀的啃自己的小拳頭玩呢!小雙坐在沙發里,正一臉的堅決、嚴肅,和木然。那小臉板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相反的,盧友文坐在她對面,卻是滿臉陪笑的、低聲下氣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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