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禁的和詩堯交換了一個注視,詩堯深深的抽著煙,他的臉籠罩在煙霧里,顯得好模糊,他的眼楮卻亮晶晶的凝視著小雙。「……就在我遲疑不決的時候,彬彬哭起來了,」小雙繼續說︰「我低頭望著孩子,看到她那張好無辜、好天真的小臉,我心里一動,我想,我即使有權利處死我自己,我也沒有權利處死這孩子。于是,我爬上了河堤,滿街走著,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托付這個孩子,我——也曾經到這兒來過。」她掃視我們,我們明明看到她現在好端端的在眼前,並未臥軌或跳水,卻都忍不住懊惱的低嘆一聲,如果我們派個人坐在門口,不是當時就可以抓住她了嗎?「我想把孩子放在你們門口,相信你們一家人那樣熱心,那樣善良,一定會把這孩子撫養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時候,我又猶豫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給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給予的,我有什麼資格和權利,放棄自己應盡的義務,把這樣一副沉沉重擔,交給朱家?于是,我又抱著孩子走了。我又想,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親死了,她就該跟著父親活下去,抱著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說過,孩子並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當初他確實想拿掉這孩子,是我堅持不肯才生下來的。我望著孩子說︰不,不,我不能把你給友文,因為他並不要你!事實上,友文除了夢想之外,他什麼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給他,那一定比帶著孩子投水更殘忍!這樣,我走投無路,□徨無計,抱著孩子,我在街頭無目的的躑躅徘徊,孩子餓了,開始一直哭,她越哭,耍我的心越絞扭起來。人,想自殺的念頭常是幾秒鐘的事,度過了那幾秒鐘,求死的就會平淡下去。逐漸的,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為我還有責任,因為這孩子是我生的,因為我最恨沒有責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沒有責任感的事!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不止為了孩子,還為了許多愛我的人;我死去的父母不會希望我如此短命!還有你們︰朱伯伯,朱伯母,女乃女乃,詩卉,詩晴,詩堯……」她的眼光在詩堯臉上溫柔的停了幾秒鐘;「你們全體!我的生命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渺小,那樣不值錢,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所以,我回來了!」她住了口,輕輕的啜著茶,我們全不自禁的透出一口長氣來。女乃女乃立刻用手環抱著她,拍著她的身子,喘著氣嚷著︰
「還好你想通了!還好想通了!多麼險哪!小雙,你以後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傻念頭了!答應女乃女乃,你以後再也不轉這種傻念頭了!你瞧女乃女乃,七十幾歲的人了,還活得挺樂的,你小小年紀,前面還有那麼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麼能尋死呢?」
「小雙,」詩堯這時才開口,他的眼神說了更多他要說的話︰「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不可以這樣了!」
小雙瞧瞧女乃女乃,又瞧瞧詩堯,她點點頭,正色說︰
「我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尋死了。只是,我也有事,要求女乃女乃、朱伯伯,和朱伯母做主!」
女乃女乃怔了一下,說︰「你說,是什麼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為難的事,女乃女乃都幫你解決!」小雙低下頭去,她默然片刻,終于,她又抬起頭來了,神情平靜而嚴肅,莊重而坦白,她說了︰
「要承認自己的幼稚和錯誤,是需要一些勇氣的,是嗎?要招供自己婚姻里的失敗,是需要更大的勇氣,是嗎?不,不,雨農、李謙,請你們都不要離開。我既然帶了孩子回到這兒來,這兒就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對你們坦白說出我這一年半以來的遭遇!」
我們都靜靜的瞅著她,她停了停,嘆了口氣。
「你們總記得盧友文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天,他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理想,談梵谷,談諾貝爾獎。他漂亮瀟灑,他才氣縱橫,我幾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然後,我和他做了朋友,我眼見他吃得苦中苦,就以為他必然能做人上人!我和他交了七個月的朋友,他沒寫出一篇東西,卻有成千成萬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條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說,除非我嫁給他,要不然,他牽腸掛肚,既沒有家,又沒安全感,天天擔心我被別人搶去,在這種心情下,他怎能寫作?他的口才,你們是都知道的,他又說服了我!而且,那時,我愛他,尊敬他,崇拜他,對他已經五體投地。再加上,剛好那時我遇到一些困擾,于是,當機立斷,我和他結了婚!」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詩堯一眼,我明白,那「困擾」指的是什麼,詩堯也明白,他的眼楮隱藏到煙霧後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臉龐。小雙喝了口茶,吸了口氣,繼續說︰「婚後,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為大作家,他寫不出東西,我幫他找藉口,他沮喪,我鼓勵他,他灰心,我給他打氣,逐漸的,他怪天怪地怪命運。家里經常過的是炊煙不舉的生活,他不管,我偶爾談起,他就說我是拜金主義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給他那種拿諾貝爾的人才!接著,又說我用柴米油鹽這種小問題來妨礙他寫作,影響他前途,嚇得我什麼話都不敢講。詩堯送了鋼琴來,他趕走我每一個學生,說是琴聲影響了他的靈感。這時期,他的脾氣越變越暴躁。他動不動就生氣,氣極了就罵人,罵完了又自怨自艾。我愛他,我憐惜他,我認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每個天才都有怪脾氣,不是嗎?梵谷還曾經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後,我的生活更慘了,他開始罵我,怪我,說是為了我才要工作,拿不到諾貝爾獎唯我是問!詩卉,」她看著我︰「你一定奇怪,為什麼你每次來,都踫到我們在吵架或鬧別扭,事實上,那時已經無一日不吵,無一日不鬧,他說我是他命里的克星!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錯誤!」「小雙,」李謙插了進來︰「這種人,虧你還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就該離開他了!」
小雙看了李謙一眼︰「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離開他嗎?我就是泥巴人也有個土性兒呀!我說了,我試過,不敢提離婚,我只說要分居,讓他一個人安心寫作,他會立刻抱住我,對我痛哭流涕的懺悔,說他是寫不出東西,心情不好,說他有口無心,說他‘鬼迷了心竅’,才會得罪我這樣‘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說如果我離開他,他會傷心而死。于是,我哭了,抱著他的頭,我反過來安慰他,發誓不離開他,我原諒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開始賭錢了!從此,是我真正的末日來臨了!家里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連他手上的結婚戒指,他都在賭桌上輸掉了!為了他賭錢,我哭過,我求過,他竟說,因為家里沒有溫暖,他才要向外發展!我認真的考慮了,認真的反省餅。我想,他的話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個吸引人的好妻子,才造成這種結果。但是,如何去做一個好妻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說,賭錢是他唯一的麻醉,可以讓他忘記失敗的痛苦,所謂失敗,是指他的寫作,而我,卻是他失敗的主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