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小雙,人在生氣的時候,什麼話說不出來呢?你怎麼可以去和生氣的人認真?何況,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這些日子身體又不好,脈搏動不動就跳到一百多下……」他自己按了按脈搏,數了數︰「瞧,現在又已經一百零五下了。我身體不好,情緒當然受影響。我寫不出東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看到你和孩子都又瘦又小,營養不良,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好差勁好差勁的丈夫,我常常整夜自責,自責得通宵不能睡覺。在這種情況下,人的火氣難免就旺一點,火氣一旺,說的話就全離了譜了。反正,千言萬語,我錯了!你寬宏大量,就不要再計較吧!你瞧,小雙,當著朱伯伯一家人面前,我向你認錯,這個面子也夠大了吧!我這個丈夫,也算是夠低聲下氣了吧!小雙,你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你一向最體貼最溫柔最善良!就算有時候你口齒鋒利一些,我知道你也是無心的,你也用過最重最難堪的句子來說我,我還不是都能諒解嗎?那麼,你也諒解我了吧!昨晚,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竅,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做出那麼多錯事來!現在,當著你的面前,我對詩堯、詩卉、雨農統統認個錯,好了吧?一天烏雲,也該散了,你也別再打找朱伯伯一家人了。」
說真話,假若我對盧友文認識少一點,假若不是經過一番親眼目睹的事實,假若沒有昨晚小雙的一篇長篇敘述,我非被盧友文這一篇「自責」和「道歉」所「說服」不可。事實上,即使我知道他的「自責」和「道歉」都不可靠,我仍然有點心動,總之,人是愛听好話的動物,別人對你賠不是,說好話,你就很難把臉繼續板下去。但是,小雙寂然不為所動,一直到盧友文說完,她的臉色連變都沒變過一下,這時,她才開口︰「你說完了嗎?」她問。
「說完了嗎?」盧友文嘆了口氣,焦灼和憂慮飛上了他的眉梢,他似乎看出事態的嚴重。他的笑容收斂了,顯出一股真正的,失神落魄的樣子來。「小雙,你對我的好處是說不完的,我犯的獵誤也是說不完的……」
「那麼,」小雙冷冷的打斷了他︰「也不用再說了,大家都很忙,也沒時間听你慢慢說。」她回頭望著雨農。「雨農,我托你辦的東西呢?乘今天大家都在場,我們快刀斬亂麻,就把事情解決了吧!」雨農從口袋里拿出兩份公文一樣的東西來,他有些猶豫的望著小雙。「東西我是準備了,」他吶吶的說︰「可是,小雙,你是真下了決心這樣辦嗎?」「還要變卦嗎?」小雙幽幽的說︰「人一生有多少時間,讓你來反反覆覆,出爾復爾?如果我不能這樣辦,我就永遠是一個惡性循環的悲劇演員!不,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她伸手取餅雨農手中的文件來,低頭研究著。盧友文狐疑的望著這一切,看看雨農又看看小雙,他的臉發白了。
「你們要干什麼?」他問。
「請你填這兩份離婚證書!」小雙把那文件推到他面前。「我們沒有財產可分,沒有金錢的糾葛,唯一我們所共有的東西是彬彬,我想,我該有監護權……」
「慢著!」盧友文站了起來,臉色大變,他的眼楮直直的瞪著小雙。「誰說我們要離婚?」
「我說!」小雙斬釘截鐵的。「你願意好好簽字,我們就好聚好散,以後,最起碼還是個朋友。你如果不願意好好簽字,我也是要離婚,那就會做得很傷感情!我寧可到法院去控告你虐待,我也要達成離婚的目的!」
「虐待?」盧友文的眼楮瞪得更大了。「天知道!我什麼時候虐待過你?」「許多虐待,我或者提不出真實的證據,至于你連夜不歸,流連賭場,可能都構不成虐待的罪名!但是,宏恩醫院至少有我受傷開刀的紀錄……」
「那是意外事件呀!」盧友文叫︰「難道妻子早產,就要和丈夫離婚嗎?你這種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吧!」
「是的,那是意外。」小雙靜靜的說,臉上仍然是麻木的,毫無表情的。「只是,我們的生活里,意外太多,我無法和你再共同生活下去,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意外。總有一天,這些意外會殺死我,所以,盧友文,你也算做件好事,你也算功德無量,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
盧友文呆了,他似乎不敢相信的望著小雙,然後,他掉轉頭來,看著房間里的我們。大約在我們的臉上,他找不到任何「同情票」,于是,他的眼光就落到女乃女乃身上去了。
「女乃女乃,你說!」他急急的開口,額上冒著汗珠。那正是七月的大熱天,室內雖然有一架風扇,但是仍然不管用,每人都是汗涔涔的。「你說,夫婦吵架歸吵架,鬧別扭歸鬧別扭,那里有一鬧別扭就提離婚的?如果天下的夫妻,吵了架都要離婚,那麼,現在的世界上,還有沒離婚的人嗎?女乃女乃,你說,小雙是不是有一點兒任性?你——你就勸勸她吧!」
女乃女乃抱著小彬彬,那孩子現在正爬在女乃女乃肩上,玩女乃女乃的衣服領子。女乃女乃一面拍撫著孩子,一面對盧友文說︰
「你問我嗎?友文?女乃女乃可是落了伍的人了,早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了,女乃女乃結婚的時候要鳳冠霞帔,三媒六聘,你們只要到法院去簽個字就行了!時代變了,就什麼都變了!女乃女乃結婚的時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結婚就只需要愛情,所以,我想,這時代的婚姻,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門當戶對□,什麼父母之命□,都是老掉了牙,該推翻的玩意兒。那麼,最重要的就是愛情了。你們結婚,是‘愛情’讓你們結的,你們離婚,也去問‘愛情’吧!怎麼問女乃女乃呢?女乃女乃是什麼也不懂的!你們相愛,當然不會談到離婚,你們不相愛,要婚姻又干嘛呢?你們這些新派的孩子,有你們新派的做法,別問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只要小雙快樂,別的都不管!」
盧友文更急了,他用衣袖擦著汗,望向小雙。
「小雙,你並不是真的要離婚,是不是?」他焦灼的、迫切的問,眼楮里充滿了祈求的、哀懇的神情。「你只是和我生氣,是不是?小雙,你瞧,我在這世界上無親無故,我只有……」「你只有我和孩子兩個,」小雙靜靜的接了口,神態哀愁而幽怨,她像背書一般流利的背了下去。「我們就是你的生命,你的世界,你的一切的一切!如果我們離開了你,你就一無所有了。你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假若我能原諒你,你一定洗面革心,從頭做起!你會和你以前的靈魂告別了,生命就是一串死亡與再生的延續,你要死去再復生,做一個全新的人……」盧友文怔怔的看著小雙,愣愣的說︰
「我說的,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是的,我最了解你,」小雙注視著他,聲音里充滿了悲切和絕望。「我太了解你了!就因為我太了解你,所以,我不會再受這一套!你的發誓賭咒,你的甜言蜜語,你的長篇大論,我知道都是真心話,但是對我已經再也沒有意義了。」
「我絕不是說空話,」盧友文大叫了起來,抓住了小雙的手臂一陣亂搖︰「如果我再說空話就不得好死!小雙,我告訴你,我不要離婚,不管你多輕視我,不管你多恨我,你要再給我一次機會,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