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卉,你不要再和我嘔氣了吧!我們永遠不要嘔氣了吧!不管發生了些什麼,不管我們將來是分散還是團聚,我們永遠是好姐妹,是不是?詩卉?」
我一下子就熱淚盈眶了,抱緊了她,我們緊緊依偎著,緊緊環抱著,就像她來我家的那第一個晚上一樣。只是,我們的眼淚卻與那晚大不一樣了。我雖代她欣喜,我卻也有數不清的惆悵和遺憾!小雙,她是應該姓朱的!她應該是我們朱家的人!這樣,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小雙和盧友文一起從外面回來了。那晚,詩堯並不在家。盧友文坐在客廳里,依然那樣容光煥發,依然那樣神采飛揚,依然那樣出眾拔萃,依然那樣侃侃而談。「中國的文字,因為不同于西洋的拼音字,許多文學上的句子,就不十分口語化,這是很可惜的。西洋文學,則注重于口語化,因此,外國的文學作品,往往比中國的來得親切和生活化。」「我不同意你,」李謙說,他也是學文學的。「文學不一定要生活化,中國文學,一向注重于文字的修飾和美,這是西洋文學永遠趕不上的。」「你所謂的中國文學,指的是古代的文學,像唐詩、楚辭、元曲、宋詞一類的。」盧友文說︰「我指的,卻是現代的小說。假若小說不生活化,對白都來個文謅謅,實在讓人受不了。」
「但是,你不能否定中國文字的優點!」李謙有點為抬杠而抬杠。「我並沒有否定中國文字的優點呀!」盧友文謙和的說︰「我只說寫小說不能拘泥于文字。因為文字是表達思想的工具,詞能達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盡在文字上做工夫,非弄出一篇‘太窺門夾豆’來不可!」
我們大家都愣了愣,不知道這個「太窺門夾豆」是個什麼玩意兒?雨農首先忍不住,問︰
「什麼‘太窺門夾豆’?」
「以前有個人作詩,」盧友文說,笑了起來。「他寫了四句話,是︰‘太窺門夾豆,丫洗盆飄姜,況腰三百假,肉頭一黃香。’所有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人看得懂,問他是什麼意思,他才解釋說︰‘太太在門外偷看我,眼珠夾在門縫里像顆豆子一樣。丫頭在洗腳,三寸金蓮在水盆中像飄著塊生姜。況腰的意思是二哥的腰,因為況字拆開來是二兄二字,二哥腰里有三百兩銀子,那銀子是假的。肉頭的意思是內人的頭,因為肉字拆開來是內人二字,內人頭上插了一朵黃花,那花是香的。’大家听了,這才明白過來了。作詩作到必須解釋才能懂,也算是走火入魔了。」
我們大家都笑了起來,想著這首詩,越想就越好笑。爸爸的興致最高,他拿了支筆,硬把這首詩記了下來,說要拿去講給同事們听。因為這首詩,話題就轉到中國的文字游戲上,像字謎、寶塔詩、對聯、拆字、徊文等。因而談起蘇蕙的織錦徊文,談起「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字謎。爸爸一時高興,忽然說︰「我出一個文字游戲給你們,看看你們這群年輕人對中國文學和文字的修養到底到什麼地步?你們這里有兩個是學文學的,詩晴、詩卉和小雙也都夠聰明。這游戲一半要利用點猜字謎的本領,一半要有律詩的常識。」說著,他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古古怪怪的「文字塔」︰
月
繃月上
魄兔月童瞳
幽光日月忽散一
銀垂已向月兆■秋天
釣圓綻今其月漾玉球馥郁
收中鏡色山朧月蒙落外雲芬桂
憑闌深夜看逾良月何處笙簫作勝游
我們大家傳觀著這張紙條,說實話,滿屋子的人全是莫名其妙。正念也好,倒念也好,直也好,橫也好,反正是糊糊涂涂的,怎麼念都念不順。爸爸說︰
「別急,別急,我給你們一點提示,這圖形中的文字,是一首七言律詩,最頂尖上的那個‘月’字,是題目,用不著放入正文,現在,你們把正文念出來吧!」
這下好了,全體都擠在那張紙條邊,滿屋子的「月」呀、「魄」呀、「幽光」呀的鬧了個沒完,擠得誰也看不清楚。最後還是李謙把這「文字塔」拷貝了好幾份,讓大家分組研究。正在滿屋子七嘴八舌、又鬧又叫的討論中,詩堯回來了。爸爸一見到詩堯,就立即叫住了他︰
「來,來,來,詩堯,你也加入一個!」
詩堯站住了,望著那張紙條發愣,半晌才說︰
「這是干什麼?」「爸爸在出題目考我們呢!」我嘴快的說,立刻把提示告訴了他,把他拉在我和雨農身邊,讓他參加我們這組一起研究。盧友文正和小雙擠在一塊兒,兩人頭並著頭,肩並著肩,在那紙上指指說說,悄聲的研究著。詩堯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就一聲不響的在我們身邊坐下,把那張紙拿了過去,取出筆來東勾一下,西勾一下,好一會兒,屋子里只有大家細聲細語的研究聲,顯然誰也沒有得到結論。女乃女乃手里在鉤著桌布,眼楮望著電視,笑嘻嘻的說︰
「放著電視不看,去弄那個文字謎兒!自耕這書呆子,弄出一大堆書呆子來了。」詩堯忽然抬起頭來︰「爸,你必須再給一個提示,這首律詩用的是什麼韻?」
爸爸點點頭,用贊許的眼光望著詩堯︰
「不錯,這是個關鍵問題,找出韻來,就容易斷句了。我就告訴你們吧,這是十一尤的韻。」
「尤字韻?」盧友文說︰「那麼第一句一定斷在‘幽’字上,第二句應該斷在……斷在‘秋’字上……有了!」他忽然大叫了起來︰「這東西很容易引人走入歧途,事實上,它是徊文再加上‘分書合讀’的玩意兒。每個中間的‘月’字都要拼到別的字上去。」于是,他朗聲的念出了整首詩︰
「湖上瞳瞳兔魄幽,光明忽散一天秋,
□□(注)向已垂銀釣,圓綻今期漾玉球。
馥郁桂芬雲外落,朦朧山色鏡中收,
憑欄深夜看逾朗,何處笙簫作勝游!」
爸爸高興的笑了,走過去,他重重的拍著盧友文的肩,熱烈的說︰「到底不愧是學文學的!盧友文,我一直以為你念西洋文學,對中國文學不會有什麼研究,現在,才知道你畢竟不平凡!」他回頭望著媽媽︰「心珮,這一代的孩子,實在是人才輩出,不能不讓人刮目相看呢!」
我望著小雙,她的眼底流轉著喜悅的光采,好溫柔好溫柔的望著盧友文,手里緊握著那張紙條,仿佛那紙條是個多麼珍貴的東西一般。盧友文倒被爸爸稱贊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謙虛的說︰「這不過是好玩罷了,從小我喜歡猜字謎,因此,什麼卷簾格、徐妃格,也去研究了一番,這首詩里最唬人的就是那中間的一排月字,只要知道那月字不能單獨成立,也就容易了。」老實說,我很笨。一直等盧友文把整首詩念了出來,我還對著那張紙左念右念,半天才恍然明白過來,說︰
「原來是繞著圈子念的!這東西根本是騙人的玩意兒,沒意思!」「你自己不學無術,」爸爸笑著對我說︰「反而去批評人家騙人,想想看,要作這麼一個寶塔文出來,還不容易呢!迸人挖空心機,只換得你一句‘沒意思’嗎?」
被爸爸這樣一說,我還真鬧了一個「沒意思」。于是,我就訕訕的轉向詩堯,沒話找話說︰
「你從那兒來?」「公司!」詩堯答得好簡單,連「電視」兩個字都省略了,他的眼楮直直的望著盧友文和小雙。然後,他慢吞吞的站起身來,慢吞吞的說︰「你們聊聊吧,我忙了一天,很累,想先去休息了。」他對盧友文點點頭,難得那麼禮貌。「不陪你了,盧先生!」「您請便,朱先生!」盧友文慌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