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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在水一方 第18页

作者:琼瑶

“诗卉,你不要再和我呕气了吧!我们永远不要呕气了吧!不管发生了些什么,不管我们将来是分散还是团聚,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是不是?诗卉?”

我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抱紧了她,我们紧紧依偎着,紧紧环抱着,就像她来我家的那第一个晚上一样。只是,我们的眼泪却与那晚大不一样了。我虽代她欣喜,我却也有数不清的惆怅和遗憾!小双,她是应该姓朱的!她应该是我们朱家的人!这样,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双和卢友文一起从外面回来了。那晚,诗尧并不在家。卢友文坐在客厅里,依然那样容光焕发,依然那样神采飞扬,依然那样出众拔萃,依然那样侃侃而谈。“中国的文字,因为不同于西洋的拼音字,许多文学上的句子,就不十分口语化,这是很可惜的。西洋文学,则注重于口语化,因此,外国的文学作品,往往比中国的来得亲切和生活化。”“我不同意你,”李谦说,他也是学文学的。“文学不一定要生活化,中国文学,一向注重于文字的修饰和美,这是西洋文学永远赶不上的。”“你所谓的中国文学,指的是古代的文学,像唐诗、楚辞、元曲、宋词一类的。”卢友文说:“我指的,却是现代的小说。假若小说不生活化,对白都来个文诌诌,实在让人受不了。”

“但是,你不能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李谦有点为抬杠而抬杠。“我并没有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呀!”卢友文谦和的说:“我只说写小说不能拘泥于文字。因为文字是表达思想的工具,词能达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尽在文字上做工夫,非弄出一篇‘太窥门夹豆’来不可!”

我们大家都愣了愣,不知道这个“太窥门夹豆”是个什么玩意儿?雨农首先忍不住,问:

“什么‘太窥门夹豆’?”

“以前有个人作诗,”卢友文说,笑了起来。“他写了四句话,是:‘太窥门夹豆,丫洗盆飘姜,况腰三百假,肉头一黄香。’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看得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才解释说:‘太太在门外偷看我,眼珠夹在门缝里像颗豆子一样。丫头在洗脚,三寸金莲在水盆中像飘着块生姜。况腰的意思是二哥的腰,因为况字拆开来是二兄二字,二哥腰里有三百两银子,那银子是假的。肉头的意思是内人的头,因为肉字拆开来是内人二字,内人头上插了一朵黄花,那花是香的。’大家听了,这才明白过来了。作诗作到必须解释才能懂,也算是走火入魔了。”

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想着这首诗,越想就越好笑。爸爸的兴致最高,他拿了支笔,硬把这首诗记了下来,说要拿去讲给同事们听。因为这首诗,话题就转到中国的文字游戏上,像字谜、宝塔诗、对联、拆字、徊文等。因而谈起苏蕙的织锦徊文,谈起“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字谜。爸爸一时高兴,忽然说:“我出一个文字游戏给你们,看看你们这群年轻人对中国文学和文字的修养到底到什么地步?你们这里有两个是学文学的,诗晴、诗卉和小双也都够聪明。这游戏一半要利用点猜字谜的本领,一半要有律诗的常识。”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古古怪怪的“文字塔”:

绷月上

魄兔月童瞳

幽光日月忽散一

银垂已向月兆■秋天

钓圆绽今其月漾玉球馥郁

收中镜色山胧月蒙落外云芬桂

凭阑深夜看逾良月何处笙箫作胜游

我们大家传观着这张纸条,说实话,满屋子的人全是莫名其妙。正念也好,倒念也好,直也好,横也好,反正是糊糊涂涂的,怎么念都念不顺。爸爸说:

“别急,别急,我给你们一点提示,这图形中的文字,是一首七言律诗,最顶尖上的那个‘月’字,是题目,用不着放入正文,现在,你们把正文念出来吧!”

这下好了,全体都挤在那张纸条边,满屋子的“月”呀、“魄”呀、“幽光”呀的闹了个没完,挤得谁也看不清楚。最后还是李谦把这“文字塔”拷贝了好几份,让大家分组研究。正在满屋子七嘴八舌、又闹又叫的讨论中,诗尧回来了。爸爸一见到诗尧,就立即叫住了他:

“来,来,来,诗尧,你也加入一个!”

诗尧站住了,望着那张纸条发愣,半晌才说:

“这是干什么?”“爸爸在出题目考我们呢!”我嘴快的说,立刻把提示告诉了他,把他拉在我和雨农身边,让他参加我们这组一起研究。卢友文正和小双挤在一块儿,两人头并着头,肩并着肩,在那纸上指指说说,悄声的研究着。诗尧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就一声不响的在我们身边坐下,把那张纸拿了过去,取出笔来东勾一下,西勾一下,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大家细声细语的研究声,显然谁也没有得到结论。女乃女乃手里在钩着桌布,眼睛望着电视,笑嘻嘻的说:

“放着电视不看,去弄那个文字谜儿!自耕这书呆子,弄出一大堆书呆子来了。”诗尧忽然抬起头来:“爸,你必须再给一个提示,这首律诗用的是什么韵?”

爸爸点点头,用赞许的眼光望着诗尧:

“不错,这是个关键问题,找出韵来,就容易断句了。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是十一尤的韵。”

“尤字韵?”卢友文说:“那么第一句一定断在‘幽’字上,第二句应该断在……断在‘秋’字上……有了!”他忽然大叫了起来:“这东西很容易引人走入歧途,事实上,它是徊文再加上‘分书合读’的玩意儿。每个中间的‘月’字都要拼到别的字上去。”于是,他朗声的念出了整首诗:

“湖上瞳瞳兔魄幽,光明忽散一天秋,

□□(注)向已垂银钓,圆绽今期漾玉球。

馥郁桂芬云外落,朦胧山色镜中收,

凭栏深夜看逾朗,何处笙箫作胜游!”

爸爸高兴的笑了,走过去,他重重的拍着卢友文的肩,热烈的说:“到底不愧是学文学的!卢友文,我一直以为你念西洋文学,对中国文学不会有什么研究,现在,才知道你毕竟不平凡!”他回头望着妈妈:“心珮,这一代的孩子,实在是人才辈出,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望着小双,她的眼底流转着喜悦的光采,好温柔好温柔的望着卢友文,手里紧握着那张纸条,仿佛那纸条是个多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卢友文倒被爸爸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谦虚的说:“这不过是好玩罢了,从小我喜欢猜字谜,因此,什么卷帘格、徐妃格,也去研究了一番,这首诗里最唬人的就是那中间的一排月字,只要知道那月字不能单独成立,也就容易了。”老实说,我很笨。一直等卢友文把整首诗念了出来,我还对着那张纸左念右念,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说:

“原来是绕着圈子念的!这东西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意思!”“你自己不学无术,”爸爸笑着对我说:“反而去批评人家骗人,想想看,要作这么一个宝塔文出来,还不容易呢!迸人挖空心机,只换得你一句‘没意思’吗?”

被爸爸这样一说,我还真闹了一个“没意思”。于是,我就讪讪的转向诗尧,没话找话说:

“你从那儿来?”“公司!”诗尧答得好简单,连“电视”两个字都省略了,他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卢友文和小双。然后,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慢吞吞的说:“你们聊聊吧,我忙了一天,很累,想先去休息了。”他对卢友文点点头,难得那么礼貌。“不陪你了,卢先生!”“您请便,朱先生!”卢友文慌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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