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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19頁

作者︰瓊瑤

一個喊「盧先生」,一個喊「朱先生」,這兩句「先生」顯得真別扭真刺耳。我愣愣的望著他們,詩堯已經站起身來,往後面走去,臨走時,他很快的看了小雙一眼,小雙接觸到他的目光,就悄然的垂下了眼睫毛,嘴唇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終于沒有說出口來。我听到,詩堯低嘆了一聲,就一腳高、一腳低的走到里面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我覺得他那身形好孤獨、好落寞、好淒涼。回過頭來,我注意到媽媽也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媽媽臉上,充滿了一種悵惘的、關懷的、慈愛的、又無可奈何的憐惜。

詩堯走了,室內又恢復了熱鬧,好像詩堯的存在與否,與大家都沒有什麼關系似的。大家繼續熱心的討論「文字游戲」,爸爸又出了好幾個字謎給大家猜,大部分都猜不出來,因為爸爸的字謎太深了。盧友文也出了幾個字謎給爸爸猜,我記得,其中有一個是︰「遠樹兩行山倒影,輕舟一葉水平流。」

可把爸爸弄得頭昏腦脹,他又不肯認輸,也不許盧友文公布答案,拚命在那兒絞腦汁,左猜也不對,右猜也不對,最後,還是盧友文說出來了,原來是個「慧」字,那「遠樹兩行」,據盧友文的說法,是︰

「國畫里的樹!」而那「輕舟一葉」就純粹是象形的了。

那晚,玩得最開心的,是我那書呆子爸爸,我記得,他回房去睡覺的時候,還在那兒喃喃的贊美著盧友文︰

「一個優秀青年!這些孩子里,就屬他最優秀!」

我想,他把他自己那個「年輕有為」的兒子都忘了。小雙很安靜,整晚,她就安安靜靜的靠在盧友文身邊,用她那對清清亮亮的眼楮,含笑的注視著他。當長輩們回房之後,李謙和詩晴也跟著關進房里去親熱了。客廳里剩下我和雨農,小雙和盧友文。窗外,夏夜的天空里,正璀璨著滿天繁星,不知名的蟲聲,在外面的野地里此起彼伏的鳴叫。遠遠的,傳來一陣陣蛙鼓,有個賣餛飩面的,正一聲聲的敲著梆子。夏夜,就有那麼一股特殊的韻味。盧友文伸手牽住了小雙的手︰

「小雙!我們出去散散步吧!」

小雙看了我們一眼,我說︰

「去吧!我幫你等門!」

小雙順從的跟著盧友文出去了。我走到窗邊,坐在窗台上,把兩只腳都弓起來,雙手抱著膝,我凝視著窗外的小院。許多流螢,在玫瑰花叢中穿梭,我吸了一口氣,感到那夏夜的涼風,輕拂著我的頭發,我心里迷迷茫茫的。雨農走過來,把我的頭攬進了他的懷里,他溫存的、憐惜的說︰

「我的詩卉太善良,她的小心眼里裝滿了心事。」

我把頭依偎著他,說︰

「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幸福,是不是?」

「每個人也有每個人自己的不幸。」雨農說。不知怎的,他這句話使我打了一個寒戰。

雨農告辭的時候,我送他到大門口。打開大門,我一眼看到小雙和盧友文,他們正依偎在圍牆邊一棵大榕樹下,兩人擁抱得緊緊的,盧友文把小雙那小小的身子,完全擁抱在他的懷中,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月光斜斜的照射著他們,在他們的發際肩頭,瓖上了一道銀白色的光芒。

注︰□□()︰月初和月尾時期的月亮。

第九章

九月里,我開學了,大學四年級,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松,什麼管理會計、線性歸劃、國際貿易、會計制度……一下子就忙得我頭昏腦脹。同時,雨農一方面準備司法官考試,一方面到地方法院去當了書記官,每天要上班,要研究案子,要听審,要記錄,也忙得不亦樂乎。我和雨農只有每晚見見面,見面的時候,他還捧著他的卷宗研究,我也捧著我的書本苦讀,生活是相當嚴肅而緊湊的。

雖然我很忙,我卻並沒有忽略小雙和盧友文的進展,盧友文現在在我們家的地位是「公開」了,儼然成了第二個李謙和雨農。但是,他卻不像雨農和李謙,天天往我們家跑,一星期里,他頂多來個一次兩次,大部分時間,反而是小雙逗留在他的「小綁樓」里。我想,原因在于詩堯,不管詩堯和小雙之間並沒發生什麼,卻總有那麼一些微妙之處,盧友文見了誰都坦坦然然,只有見了詩堯,他就有些不對勁兒。至于詩堯見了盧友文呢?那就更不用說了。小雙是善解人意的,她早就看出這種尷尬,因而,她寧願和盧友文待在外面,也不願帶他回來。對我,小雙的藉口卻是這樣的︰

「你想,友文要忙著寫作,他是不能整晚往外跑跑的,寫作完全是案頭工作,他每晚都要伏案好幾小時!」

「那麼,」我多嘴的說︰「你在旁邊,豈不妨礙他寫作?」

小雙的臉紅了紅,頗不自然的說︰

「我‘盡量’不妨礙他呀,我就在一邊幫他收收屋子,整理整理書籍,有時也幫他抄寫抄寫,給他縫縫補補衣服,我一句話也不說,大氣也不出呢,怎會妨礙他呀!」

好一幅「和諧」的、「生動」的畫面。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塊肉余生錄》里那個小「朵拉」,不知道小雙的盧友文會不會成為「朵拉」的「大衛•高柏菲爾」!

「他寫了多少字?」我這學「會計」的人,難免「現實」一些,對「成果」的價值觀比「耕耘」的價值觀來得重。果然,小雙大不以為然的說了︰「你以為寫作好簡單呀,詩卉?你以為只要坐在那兒寫,就一定有作品出來呀?你才不知道寫作的艱苦呢!以前,我也不知道,看到報紙副刊上,每天都有那麼多文章發表,書攤上,左一本厚厚的小說,右一本厚厚的小說,就以為寫作是件容易不過的事兒。誰知,看了友文寫,才明白要當個作家,真是不簡單呢!」「怎麼呢?」我還是不了解。「再怎麼不簡單,台灣的職業作家也不少呀!例如……」

我正要舉出一大堆職業作家的名字來,小雙已微蹙著眉頭,面帶不豫之色的打斷了我︰

「要學那些作家,寫些毫無份量的東西,風花雪月一番,騙口稿費飯吃,當然也不難!可是,友文說,寫作的人必須要有藝術良心,作品先得通過自己這一關,再推出去。否則騙人騙己,非但沒意義,也沒道德!所以,友文對自己是相當苛求的,常常寫了一整天的東西,第二天又全部作廢了,他說‘寧缺勿濫’。」我不由自主的對盧友文肅然起敬,想起李謙寫電視劇,動不動來個三聲帶四聲帶,再加上廢話一大堆,看了半天還不知所雲。他可真該和盧友文學習學習!即使學不到人家的寫作技巧,也可以學習人家的寫作精神。

「那麼,」我依然不改「現實」的毛病。「他在寫長篇呢?還是在寫短篇呢?他‘通過自己’的作品有多少?發表了沒有?」小雙有點扭捏起來。「那有作家一開始就寫長篇呀?當然是從短篇開始啦!昨天晚上,他列了個人物表……」

「人物表?」我嚇了一跳︰「短篇小說還需要人物表嗎?又不是寫水滸傳,有一百零八個好漢!」

「不跟你說了!」小雙有些生氣。「你根本不了解小說和寫作。如果你不嚴格要求,馬馬虎虎的,只求寫出來就算數,那麼,長篇小說也可以沒有人物表!你看那些武俠小說,打來打去,常常寫到後來,前面已經打死了的人,又活過來了,再打他個落花流水。有的小說里,同一個人可以死好幾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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