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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飛處 第38頁

作者︰瓊瑤

然後,他驀然間發現,他已經來到忠孝東路羽裳的家門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這幢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後,他也曾好幾次故意騎著車從這門口掠過。或者,在他潛意識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一個「無意相逢」的局面。但他從沒有遇到過她,卻好幾次看到歐世澈駕著那深紅色的野馬,從這巷子中出出入入。

現在,他停在這門口了,遠遠的站在街對面,靠在一根電桿木上,他望著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沒有一個窗口有燈光,羽裳──她應該已經睡了。他望望屋邊的車庫,車庫門開著,空的,那吃「青菜蘿卜」的丈夫還沒有回來。他把頭靠在電桿木上,沉思著,不知那深夜不歸的丈夫會不會是個「素食主義」者?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ど,雨滴不住的從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濕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個雨夜,在渡輪上初次見到羽裳。淋雨!她也是個愛淋雨的小傻瓜呵!

他的眼眶發熱了,濕潤了。然後,他輕輕的吹起口哨來,吹了很久,他才發現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著,反復的吹著。然後,他看到那二樓的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他凝視著那窗子,繼續吹著口哨。于是,一個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著,窗子開了,那女人移過一盞燈來,對窗外凝視著。

他動也不動的靠在那柱子上,沒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楮緊緊的盯著那女人,心中在無聲的、反復的呼喚︰「下來吧,羽裳!出來吧,羽裳!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喚,就請出來吧!」

那窗子又闔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繼續站立著,繼續淋著雨,繼續吹著口哨。

然後,那大門輕輕的打開了,他的心髒狂跳著,他的頭腦昏亂著,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緊緊的盯著那扇門。羽裳站在那兒!穿了一件單薄的風衣,披散著頭發,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在那兒,對他這邊痴痴的凝望著。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張開了手臂。

她飛奔過來,一下子投進了他的懷里。她渾身顫抖,滿面淚痕。他抱緊了她,他的頭俯下來,吻住了她的唇。他狠命的吻著她,她的唇,她的面頰,她的頸項,她的眉毛,她的眼楮……他一直吻著,不停的吻著,天地萬物皆已消失,宇宙時間皆已停頓,他擁著這顫栗著的身子,他身上的雨水弄濕了她,他的淚混合了她的。「呵,」她低呼著,喘息而顫抖。「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是不是呢?」

「不,你不是。」他說,繼續吻她。他緊緊的抱著她,那樣用力,他想要揉碎她。「羽裳!」他低喚著︰「羽裳,呵,羽裳!」他攬著她的頭︰「你的頭發又長長了。」他說。「真的,又長長了。像我第一次在渡輪上看到的你一樣!」

她伸手撫模他的面頰。

「你濕了,」她喃喃的說︰「你渾身都滴著水。」她把手指壓在他的眼楮上。「而且,你哭了。」她說,抽了一口氣,淚水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嗚咽著說︰「你也像那晚一樣,從雨霧里就這樣出來了。」她輕輕抽噎。「抱緊我,別再放開我!請抱緊我吧。」

他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她,她顫抖得十分厲害。

「你冷了。」他說︰「你需要進屋里去。」

「不,不,不。」她急急的說,猛烈的搖著頭,像溺水的人般攀附著他。「別放開我,請你!我寧願明天就死去,只要有這樣的一刻,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你不要死去,」他說,喉中哽塞著。「我們才剛剛開始,你怎能死去?」

她仰著頭,眼楮明亮的閃著光,她的臉被雨和淚洗得那樣亮,在那蒼白的、路燈的照射下,她整個臉龐有種超凡的、怪異的美。她的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呼吸急促而神色亢奮。

「嗨,慕槐,」她忽然說,懷疑而不信任的︰「真的是你嗎?我沒有弄錯嗎?你的名字是叫俞慕槐嗎?」

「是的,小妖怪,」他的聲音喑啞︰「你的名字是叫楊羽裳嗎?」

「不,」她搖頭︰「我叫海鷗。」

「那ど,我叫海天!」

「海天?」

「你忘了?你歌里說的︰‘海鷗沒有固定的家……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

「呵,你居然記得!」她哭了,又笑了。

「記得每一個字,記得每一件事,記得每一剎那間的你!記得太清楚了!」

她再伸手撫模他的臉︰「你怎ど來的?你怎ど敢來?誰帶你來的?啊,我知道了,你喝醉了!你渾身帶著酒味,那ど,是酒把你帶來的了,是酒給了你勇氣了!」

「是的,我喝了酒。」他說。「當你的丈夫在吻那些青菜蘿卜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應該來吻你。」

「你說些什ど?」

「不要管我說些什ど,也別听懂我說些什ど!」他說,把頭埋進了她耳邊的濃發里,他的嘴唇湊著她的耳朵。「所有的胡言亂語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句話,一句幾百年前就該對你說的話,明知現在已經太晚,我還是必須告訴你,羽裳……」他顫栗的說︰「我愛你。」

她在他懷里一震。

「再說一遍。」她輕聲祈求。

「我愛你。」

她不再說話,好半天,她沉默著。然後,他听到她在低低啜泣。他抬起頭來,用手捧著她的臉,用唇輾過她的面頰,輾過她的淚痕。

「不要哭吧!」他低低請求。

「我不哭,我笑。」她說,真的笑了。「有你這句話,我還流什ど淚呢?我真傻!你該罵我!」

「我想罵,」他說︰「不為你哭,為你許多許多的事情,但我舍不得罵你,我只能罵我自己。」他又擁住了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呵,羽裳,听著,我不能一直停留在這兒,給我一個時間,請你,我必須要見你!傍我一個時間吧!」

「我……我想……」

「別想!只要給我一個時間!’他急迫的說。」你是喝醉了,明天,你就不想見我了。」她憂傷的、淒涼的說。

「胡說!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時候!」他叫︰「我從沒這ど清醒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ど!」

「我……」她軟弱的吐出一個字來,眼前立刻晃過歐世澈那張臉,和那令人寒栗的微笑。她發抖,瑟縮在他懷里。「我……我……打電話給你,好嗎?」

「不要打電話!」他更迫切的。「我無法整天坐在電話機旁邊等電話,那樣我會發瘋!你現在就要告訴我,什ど時候你能見我?或者……」他懷疑的說︰「你並不想見我?是嗎?你不願再見到我嗎?那ど,你也說一句,親口告訴我,我就不再來打擾你了!我答應……」

她一把蒙住了他的嘴,她的眼楮熱烈的盯著他,那對眼楮那樣亮,那樣燃燒著火焰,她整個的靈魂與意志都從這對眼楮中表露無遺了。

「我不願見你嗎?」她喘著氣低喊︰「我夢過幾百次,我祈求過幾百次,我在心里呼號過幾百次啊,慕槐!你不會知道的!你不知道!」淚重新涌出她的眼眶,沿頰滾落。她抽噎著,泣不成聲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哭吧,求你別哭!」他急急的喊,再用唇去堵住那張抽噎的嘴。

「我不哭了,我真的不再哭了!」她說︰「你瞧,我不是笑了嗎?」她笑得好可憐,好可憐。「慕槐,我是個小傻瓜,我一直是的,假若你當初肯多原諒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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