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燈光幽暗,而布置豪華,厚厚的地毯,絲絨的窗簾,一盞盞深紅色的小燈,一個個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大廳,有小間,有酒香,有麗影……這是社會的另一角,許多人在這兒買得快樂,許多人在這兒換得傷心,也有許多人在這兒辦成交易,更有許多人在這兒傾家蕩產!
俞慕槐他們坐了下來,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個和酒女打情罵俏,浪言□語,一個卻悶著頭左飲一杯,右飲一杯,根本置身邊的女孩于不顧。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經有些兒薄醉。王建章卻拉著那酒女,兩人在商量吃「宵夜」的事,現在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們還要吃什ど「消夜」!真是莫名其妙!
俞慕槐醉醺醺的想著,這本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嗎?
他身邊那個酒女不住為他執壺,不住為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對酒女根本沒興趣,她並不撒嬌撒痴的打攪他。他喝多了,那酒女才輕聲的說了句︰「俞先生,你還是少喝一點吧,喝醉了並不好受呢!」
他側過頭去,第一次打量這酒女,年紀輕輕的,生得倒也白白淨淨,不惹人討厭。他問︰「你叫什ど名字?」
「秋萍。」她說︰「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的望著她。「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嗎?」
「我們都是,」她低聲說︰「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殘破,飄蕩,今天和這個相遇,明天又和那個相遇,這就是我們。」
這是個酒女所說的話嗎?他正眼看她,誰說酒女中沒有人才?誰說酒女中沒有高水準的人物?
「你念過書?」他問。
「念過高中。」
「為什ど干這一行?」
「賺錢,還能為什ど呢?」她可憐的笑著。「我們每個人都有個故事,你是記者,卻采訪不完這里面的悲劇。」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別喝了吧,俞先生。」
「別的酒女勸人喝酒,你怎ど勸人不喝呢?」他問。
「別人喝酒是快樂,你是在借酒澆愁,不是嗎?」
「你怎ど知道?」
「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說︰「你看對面房間里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樂呢!」
他看過去,在對面,有間豪華的房間,房門開著,酒女及侍者穿出穿進的跑著。那桌人正高聲談笑,呼酒買醉,一群酒女陪著,鶯鶯燕燕,嬌聲謔浪,觥籌交錯,衣影繽紛,他們笑著,鬧著,和酒女瘋著。很多人離席亂鬧,酒女賓客,亂成一團。
「這就是你們這兒典型的客人嗎?」他問。
「是的,他們來這兒談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選定一個酒女,帶去‘吃宵夜’了。」
他再對那桌人望去。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一杯酒全潑在衣服上。秋萍慌忙拿毛巾幫他擦著,一面說︰「怎的?怎ど弄的?我說你喝醉了吧?」
「那兒有個人,」俞慕槐用手指著,吶吶的,口齒不清的說︰「你看到嗎?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哎呀,他在吻那個酒女,簡直混蛋!」他跳了起來。
「你怎ど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著他︰「你喝醉了!你要干什ど?」
王建章也奇怪的轉過頭來︰「小俞,你在鬧些什ど?」
「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憤憤的說,卷著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嗎?」秋萍詫異的問︰「那是歐經理呀,建成貿易公司的經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這兒請客的,是我們的老主顧了!他怎會得罪你呢?他為人最隨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歡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氣得直喘氣,直揮拳頭。
「他在吻那個酒女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個了!」
王建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以為這兒的小姐都是聖女嗎?你問問秋萍,她們即使有心維持尊嚴,又有幾個能做到呢?」
「我不管酒女的尊嚴問題!」俞慕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來。「我管的是那個歐世澈,他沒有資格吻那些女孩子,他不可以那樣做!」「為什ど呢?」王建章問。
「因為他家里有太太!」俞慕槐直著眼楮說。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來,秋萍和另一個酒女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面笑,一面說︰「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難道不知道,到我們這兒來的男人,十個有八個是有太太的嗎?」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搖著頭,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太太,他卻在這兒尋歡作樂!」他想站起身來︰「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訓他!」
「別發神經吧,小俞!吹縐一池春水,于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來管什ど閑事?」王建章壓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里打架嗎?你終日采訪新聞,也想自己成為新聞人物嗎?別胡鬧了!多喝了幾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個冷手巾來,給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進椅子里,用手支著頭。
「我沒有醉,」他喃喃的說︰「我只是生氣,有個好太太在家里,為什ど還要出來找女人?他該在家里陪他太太!」
「你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著說︰「太太再好,整天守著個太太也不行呀!拿吃東西來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雞鴨魚肉,別的女人不好,只是青菜蘿卜,但是,你天天吃雞鴨魚肉,總有吃膩的一天,也要換換味口,吃一點青菜蘿卜呀!」
俞慕槐瞪視著王建章︰「你們這些男人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怎ど連我也罵起來了?」王建章詫異的說︰「別忘了,你也玩過,你也沉溺過,你也不是聖人!你在新加坡,還和一個歌女……」
「別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楮漲得血紅,跳起身子,指著王建章的鼻子說︰「你再提一個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著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說著,也站起身來。「我送你回家去。」
俞慕槐摔開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著,「我也沒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盡避在這兒吃青菜蘿卜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
「你今天是怎ど了?」他陪笑的看著俞慕槐。「你確信能一個人回去嗎?」
「當然可以!」他從口袋里掏出皮夾,要付帳,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請客!你去吧,叫侍者給你叫輛車。」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過頭,他望著秋萍︰「你本名叫什ど?」
「麗珠。」她輕聲說︰「很俗氣的名字。」
「還是做顆美麗的珍珠吧,別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說著,轉過頭去,腳步微帶踉蹌的沖出了酒家的大門。
一陣冷風迎面歡來,冷得刺骨,雨霧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在那冷風的吹拂和雨滴的打擊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幾輛出租車迎了過來,他揮揮手,揮走了他們,然後,踏著那深宵的雨霧,迎著那街頭的寒風,他慢吞吞的,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頭發上滴著水,一直滴到衣領里去。皮衣濕漉漉的也滴著水,把褲管都淋濕了。他沒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進去,濕透了里面的襯衫和毛衣。他走著,走著,走著,……走過了那冷清的大街,走過了那寂寥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