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你依舊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嗎?」
「當然。」那是個老故事,傳說韓翃有寵姬柳氏,因兵亂而失散,韓翃遣人尋訪,作章台柳之詞,詞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現在,浣青指的就是這闋詞。「你知道章台柳,我卻要為你唱一支西湖柳。」浣青說。于是,她撥動琵琶,扣弦而歌︰
「西湖柳,西湖柳,為誰青青君知否?
楊柳年年能再青,只有行人不回首。
西湖柳,西湖柳,昔日青青今成帚,
縱使長條似舊垂,可惜攀折眾人手!」
唱完,她放下琵琶,用那對又帶笑又帶淚的眼楮默默的瞅著狄世謙。狄世謙听了那歌詞,接觸到這目光,只覺得心中一寒,悚然而驚。他立即挨過去,雙手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雙目緊緊的盯著她的眼楮,誠摯的說︰
「浣青,怎麼又唱這種泄氣的歌呢?難道你還不信任我?以為我會嫌你?我會怪你?浣青,六年離別,今日相聚,我們正該高興才是。浣青,以前的艱難困苦都過去了,讓我們重建百年的美景吧,好嗎?浣青?好嗎?」
浣青悲涼的笑著,憐恤的望著他,伸手整理著他的衣襟,低語的說︰「你家里現在就肯收容我了嗎?你夫人現在就肯接納我了嗎?尤其,在我聲名如此之壞的時候!」
「我不會讓你去受他們一丁點兒的氣!」狄世謙急急的說︰「我要在西湖邊給你另造一棟房子,有樓台亭閣,有花園水榭,我要給它題名叫‘青青園’,在園中種滿楊柳。我就和你住在那兒,整日吟詩作對,泛舟湖中,過神仙生活。等我三年假滿,我將帶你赴京上任……」「你的夫人呢?」狄世謙的臉色一沉。「憑她的所作所為,我們夫婦之間,已恩斷義絕!」
「你的父母呢?難道為一個青樓女子,竟置孝道于不顧!」浣青說著,沒有等狄世謙答復,她又嫣然而笑了。「算了,我們不談這個,這一次,我相信你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安排,我等待你的安排,而且信任你!來!讓我們再喝一杯吧!」
她斟滿了杯子,笑捧到他的面前來,看到她醉意盎然,笑容可掬。他放下了心里的疙瘩,也忍不住帶淚而笑了。就著她的手,他飲干了那杯酒。她再斟了一杯,自己舉著,一飲而干。于是,他們相視相望,帶淚帶笑,談不盡的未來,訴不盡的過去。酒杯常滿,酒壺不空,兩人笑著,哭著,飲著……他們醉了。浣青的面頰被酒染紅了,眼楮被酒點亮了,帶著那樣濃重的醉意,她朗吟著晏幾道的句子︰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筵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虹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夜深了,人靜了,春宵苦短,酒盡包殘。浣青執著狄世謙的手,依依的說︰「世謙,今日重逢,我真不知是真是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何況我一個青樓女子,能得到你這樣的痴情人,今生也就夠了!」「怎麼說說又傷感起來了?」狄世謙問。
「不,我是太高興了!」浣青說,笑得動人。「請在這廳中稍候,我去把臥室整理一下,再請你進來。」
「叫珮兒去弄,何必自己動手。」
「不,我要親自為你疊被鋪床。」
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笑,就轉身進屋里去了。
狄世謙在外廳等著,半晌,里屋寂無動靜。想必她正卸去釵環,對鏡梳妝,他不願打擾她,時間長了,他微感不妙,站起身來,他大聲的喊︰「浣青!」里面寂無回音,珮兒聞聲而入,驚問︰
「怎麼了?」「浣青在里面!」狄世謙說,沖過去要推開那扇門,門卻從里面閂上了。他撲打著門大喊︰「浣青!浣青!浣青!」里面什麼聲音都沒有。珮兒蒼白著臉跑出去叫人,靖兒和下人們都來了,他們沖開了那扇門。
浣青高高的懸在梁上,她腳下是一張橫倒的凳子。
他們解下她來,已斷氣多時。在書桌上,有一張紙,墨跡淋灕的寫著她最後的幾句遺言︰
「敗柳之姿,難侍君子,唯有一死,以報知己。」
狄世謙握著這張遺箋,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安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兒,靜靜的看著她的遺容。三天後,狄世謙把她葬在西湖湖畔。在葬禮行前的一剎那,珮兒卻忽然觸棺而亡。狄世謙點頭長嘆著說︰
「好,好,誰料到青樓之中,有此奇女,更有誰料到,還有此義僕!」他毫不墮淚,也毫不惋惜,只把她們主僕兩人,葬在一起。在墓前,他手植楊柳一株。並立了一塊小小的墓碑,碑上簡簡單單的刻著四個字︰
「楊柳青青」
葬禮舉行後的第二天,狄世謙帶著靖兒,就此失了蹤。狄府中曾派出無數的家丁僕人,四處尋訪,但這主僕兩人,卻杳無蹤跡。有人傳言,他們已遁入空門。但是,狄府訪遍了杭州附近的寺廟,也始終沒找到他們。也有人說,他們遁入深山去了,可是,世界上的山那麼多,誰能踏遍深山去找尋呢?總之,狄世謙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望子成龍的老父,終于失去了他的兒子,而那只是想「獨佔」丈夫的少夫人,卻守了一輩子的活寡。人生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你不能判定誰對誰錯,尤其在不同的時代觀念底下,更難判斷是非。但是,悲劇卻這樣發生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光沖淡了人們的記憶,淹沒了往日的痕跡。沒有人再知道楊浣青,更沒有人再記得那個故事!而西湖湖畔,楊柳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浣青的墓木與石碑,早就淹沒在荒煙蔓草與時代的輪跡中,再不可考,再不可察了。只是,傳說,在那湖畔,靠近九溪十八澗之處,有一株奇異的楊柳,不知為了什麼,卻秋不落葉,冬不枯萎,年年常青!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午後
于台北
畫梅記
一
是梅花盛開的季節。春節還沒有到,北邊的氣候,已經那樣冷,那樣蕭索。可是,梅花卻自顧自的綻放起來,白的如雪,紅的如霞,一株一株,一簇一簇,山間谷底,溪畔園中,到處點綴著。尤其是臘月里第一場雪後,梅花開得更盛了。白雪紅梅,相映成趣。全城的仕女王孫,幾乎都出動了,又到了一年一度踏雪賞梅的時節了。閑雲寺在城西郊外,雖然只是個寺廟,卻以梅花而出名。寺園中遍是梅花,紅紅白白,掩掩映映。每到梅花盛開的季節,香傳十里,而游人如鯽。許多名媛閨秀,輕易不出閨門,卻也以上香為由,每年總要到閑雲寺來逛逛。更有那些年少多金的富家子弟,把這兒當作一個獵艷的所在,每日無事就到這兒來尋找「奇跡」。因此,這也是閑雲寺香火最盛的一段時期。閑雲寺熱鬧起來了,主持淨修大法師帶著一些小沙彌,整天里里外外的迎接著「貴客」。淨修法師是否能「淨」?是否能「修」?這是個頗富哲理的問題。寄住在閑雲寺里的何夢白也曾笑問過淨修法師這問題,法師卻含笑回答︰
「淨在于靈,修在于心,至于區區軀殼,仍為凡胎而已!真能做到不食人間煙火的,世間有幾個呢?」
何夢白很認真的思索過老和尚的這幾句話,初初听來,似乎有些「自我掩飾」的成份;細細思索,卻別有深味。何夢白不能不佩服那老法師了。寄住在閑雲寺已將近一年,何夢白常常和淨修法師談古論今,深敬其人的博學和坦蕩。他永遠記得,當去年那個冬夜,自己因為尋親未遇,身無分文,流落在這兒,饑寒交迫的倒在閑雲寺門前,被老和尚所收留的一幕。「小施主,你預備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