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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第39頁

作者︰瓊瑤

「我是個秀才,本來預備尋著親戚,借點盤纏去京里應考的。」「你父母呢?」「都去世了,家道衰微,才來投親的。」

「你會些什麼?」「琴、棋、詩、書、畫。」

老和尚笑了。「小施主,會此五樣,不是人,是神呢!」

何夢白悚然而心驚了。

「現在,你預備怎麼辦呢?」老和尚繼續問。「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淨修法師點點頭說︰「你累了。你已經走了很多的路,你需要休息。而閑雲寺是個最好的休息的地方。你住下來吧,明天,我將和你研究研究你會的那五樣東西。」

就這樣,何夢白留在閑雲寺里了。而從第二天起,當老和尚和他談起詩書的時候,他才惶恐的發現,自己竟是那樣的淺薄,那樣的無知!他不敢再說自己「會」什麼,他只有學習的份兒。十天之後,他誠心的對淨修說︰

「我看,我也不去應考求功名了,干跪在這兒落了發,你收我做個徒弟吧!」「你嗎?」老和尚笑吟吟的搖搖頭。「你塵緣未了,進不了佛門,何況落發與不落發,都是形式而已。你太年輕,還有一大段前程呢!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知道,入我門者,有兩種人,一種是無知無識的傻瓜,另一種是超凡月兌俗的超人。你呢?你兩種都不是。」「你是哪一種呢?」何夢白反問。

老和尚沉思片刻。「我嗎?」他慢吞吞的說︰「各有一半。」

何夢白不再追問了,他似有所悟,又似乎完全都不懂。但他知道,他弄不弄明白都沒有關系,淨修反正是個奇特的老人,而他,欣賞這個老人。而這老人,也同樣欣賞著他。于是,他在這閑雲寺住了一年了。

一年中,淨修並不白白供給他三餐,很快的,淨修就發現他在字畫方面確實不凡,由于老和尚認識不少人,所以,他讓何夢白賣畫為生,並勉勵他積蓄一點錢,繼續上京應考。但是,何夢白只是個流落的少年書生,誰肯真正出錢買一個無名小卒的字畫呢?他每日所進,不過三文五文,聊夠糊口而已。好在,他並不急。住在閑雲寺中,他也有那份「閑雲野鶴」般的自如。只是,當梅花盛開,游客成群,看到那些攜老扶幼而來的人們,他開始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惆悵、落寞、感慨和鄉愁。或者,這就是淨修認為他不能入空門的道理,他的感情太豐富,他的心靈太脆弱,憂郁和感懷自傷的情緒那樣輕易的就對他襲來了。這日,整天他都心神恍惚,念不下書,作不好文章,也畫不好畫。午後,淨修告訴他,城里的望族江家要來上香,因有女眷,請他回避一下。于是,他走到了寺後,那兒有一條小溪,溪上有架拱形的小木橋,小溪兩岸,都是梅花,清香馥馥而落花繽紛。他在橋下的一棵梅花樹下坐了下來,握著一本書,卻對著那半已結冰的流水,默默的發起怔來。

天氣很冷,這兒又相當冷僻,因為是寺後,游客都不過來,四周靜悄悄的,他披了件破棉襖,在樹下仍不勝寒瑟。一陣風來,篩下了無數的花瓣,灑在他的身上,灑在地上,也灑在那清澈的溪水中。看那花瓣逐波而去,听那溪流的泠泠朗朗和浮冰相撞時的叮玲聲響,他不禁低低嘆息了。想起自己前途茫茫,流落異鄉,情緒就一分一分的沉重了起來。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間,他听到一陣環珮的輕響,接著,有樣東西從頭頂上直直的落了下來,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懷中,他一看,原來是枝白色的梅花。由于這一驚,他不自禁的「呀」了一聲,同時,頭頂上,也有個清清脆脆的聲音,失驚的低呼了一聲︰「啊呀!有個人呢!」他抬起頭來,對那聲音的來源看過去,一眼看到在那小木橋上,正亭亭玉立的站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女子,梳著宮裝髻,簪著珍珠簪子,穿著粉紅色小襖兒和白錦緞的裙子,外面罩著件大毛的白斗篷,乍一看去,倒有點像和番的王昭君呢!這時,她正那樣吃驚的大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眼楮,怯怯的瞪視著他。在她手中,握著一束白梅花。那模樣,那神態,那裝束,和那盈盈然如秋水的眼楮,朗朗然如柳帶的雙眉,以及那份奪人的美麗,使何夢白整個的呆住了。

那女子半天沒在驚慌中恢復過來,她顯然不知橋下有人,而無意間墜落了一枝白梅。這時她真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不知該怎樣善後,只是呆呆的瞪著他。何夢白站了起來,握住了那枝梅花,他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女子。那女子看他逼近了過來,就更加驚慌了,她很快的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立即做了一個十分錯誤的判斷和決定。從懷里,她掏出了一個小荷包兒,遠遠的對他扔過來,嘴里低喊著說︰

「不許過來!傍你銀子好了!」

何夢白愕然的站住了。她以為他是什麼?強盜?土匪?還是乞兒?他張著嘴,想解釋,又不知如何解釋,就在他錯愕發愣的時候,那女子已轉過身子,像逃避瘟疫一般,急急的向寺里跑去。何夢白驚覺過來,一把抓起地上的荷包,他大踏步的追上前去,嘴里亂七八糟的嚷著︰

「姑娘,你等一等!泵娘,你等一等!」

那女子跑得更急了,何夢白在後面緊追著,又忽然想起來,自己這樣追在一個女子身後,實在有些不成體統,再看自己,衣冠襤褸,潦倒落魄,那狼狽的形象,難怪別人要誤會了。就不由自主的收了步子,仰天長嘆的說︰

「咳!沒想到我何夢白,一介書生,滿懷抱負,竟落魄到被人看成乞兒的地步!」誰知,他這幾句蒼涼的話,竟使那女子倏然的收住了步子。她驚愕的回過頭來,喘息未停,驚魂未定,卻大睜著一對近乎天真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張開嘴,她囁嚅的,瑟縮的,半驚半喜的,半羞半怯的,猶豫了許久,才終于說出一句話來︰「你……你就是……何夢白?」

「怎麼?」何夢白更加吃驚了︰「你知道我嗎?」

「那……那寺里新近換上的對聯,都是你寫的嗎?」那女子好奇的,深深的望著他。

「哦,原來你看到了那些對聯!」何夢白恍然大悟。「是的,就是在下!」那女子眼底的驚奇之色更深了,再一次,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何夢白在她的眼光下畏縮了,他知道自己那副落拓相,是怎樣也無法隱藏的。從沒有一個時候,他比這一瞬間,更希望自己能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他退縮了一下,把破棉襖的衣襟拉了拉,卻更顯得手足無措,和捉襟見肘。那女子吸了口氣,卻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輕聲的說︰

「既然讀了書,怎不進京去圖個上進呢?」

「小生也想進京,只是尋親未遇,流落于此!」

「哦!」那女子低吁了一聲,眼底眉梢,頓時籠上一層同情與憐恤之色。正想再說什麼,卻從寺里匆匆的跑來了一個穿綠衣的丫環,梳著雙髻。一面跑,一面喘吁吁的嚷著說︰

「啊呀!小姐!你又到處亂逛了!讓我找得好苦!老夫人在發脾氣呢!跋快去吧,轎子都準備好了,要回府了呢!全家就等你一個!」那女子來不及再顧他了,回頭看了看那丫環,她倉促的對何夢白再拋下了一句︰「荷包留著,好歹去買件皮襖御御寒,天氣冷得緊呢!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沒柴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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