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愛哭鬼!」楚漪慢條斯理的說。
愛哭鬼?不,我並不真的愛哭,我只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真正踫到什麼大事我卻會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我十歲,他十五。他在後面推著車子,我在前面飛快的騎,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對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穩穩的,你摔不了!」
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左一圈右一圈,左轉彎,右轉彎,騎得可樂極了,半晌,他在後面嚷︰
「我告訴你,我已經有五圈沒有踫過你的車子了,你根本已經會騎了!」我驀然回頭,果然,他只是跟著車子跑而已。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聲,就連人帶車子滾在地上。他奔過來扶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來,坐在地上,我咬緊牙關不哭,他卷起我的褲管,滿褲管的血跡,褲子從膝蓋處撕破,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一疊連聲的說︰「你別哭,你別哭!」我忍著眼淚,沖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說。
他望著我,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佩服的、而又憐惜的眼光。噢!童年時光,一去難回。成長,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楚濂,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帶著我鬧的大男孩子,他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母親說的。昨晚我曾偷听到她在對父親說︰
「楚濂那孩子,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我想,他和綠萍是標標準準的一對,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和楚濂嗎?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顆一顆,像我的玻璃彈珠!那些彈珠呢?都遺失到何處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遺失到何處去了?有門鈴響,我震動了一下,側耳傾听,大門打開後,楚濂的摩托車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楚濂,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還是來看綠萍?我坐著不動,我的房門闔著,使我無法听到客廳里的聲音。但是,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里,為了我的「補習」,她換過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來,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時間過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鐘以後,終于有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門聲就夸張的響了起來,每一聲都震動了我的神經。
「進來吧!」我嚷著。門開了,楚濂跑了進來。關上門,他一直沖到我的身邊,對著我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和那對流轉著喜悅的眼楮。樓下的四十五分鐘,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不是嗎?我用手托住下巴,懶洋洋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嗎?」他問,拖過一張椅子,在我書桌邊坐了下來。「人總是從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問,眯起眼楮來凝視他。「英文文法書攤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對不對?」他注視我,那麼銳利的一對眼楮,我覺得他在設法「穿透」我!「紫菱,」他靜靜的說︰「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我反問,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
他再仔細的看了我一會兒。「別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輕點了一下。「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還不夠了解嗎?你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掛在臉上的!」「哼!」我揚揚眉毛︰「你了解我?」
「相當了解。」他點著頭。
「所以你認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後仰,靠進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他用筆端輕敲著嘴唇,深思的注視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這種神情看我,否則,我將無法遁形了。
「顯然,你不在看書了?」他說︰「那麼,你在干什麼呢?望著你的珠簾作夢嗎?」我一震。「可能。」我說。「夢里有我嗎?」他問,斜睨著我,又開始咧著嘴,微笑了起來。可惡!「有你。」我說︰「你變成了一只癩蛤蟆,在池塘中,圍著一片綠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難听,又難看!」
「是嗎?」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經的。
他猛的用鉛筆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緊盯著我的眼楮說︰「如果你夢里有我,我應該是只青蛙,而不是癩蛤蟆。」
「老實說,我不認為青蛙和癩蛤蟆有多大區別。」
「你錯了,癩蛤蟆就是癩蛤蟆,青蛙卻是王子變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兒?」「你心里有數。」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里有數,那公主正坐在樓下的客廳里。青蛙王子和綠色的浮萍!我摔了摔頭,我必定要摔掉什麼東西。我的彈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東西是不會再回來的。我深吸了口氣,或者我根本沒失落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他重重的咳了一聲,我驚愕的抬眼看他。
「你相當的心不在焉呵!」他說,俯近了我,審視著我。「好了,告訴我吧,你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我凝視著他,室內有片刻的沉靜。
「楚濂!」終于,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學嗎?」我問。
「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他不假思索的說。
「你不認為念大學是我的必經之路嗎?」
他不再開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面容是誠懇、嚴肅、而真摯的。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只有你母親認為你必須念大學,事實上,你愛音樂,你愛文學,這些,你不進大學一樣可以學的,說不定還縮短了你的學習路程。可是,我們很難讓父母了解這些,是不是?你的大學,就像我的出國一樣。」
「你的出國?」「我母親認為我該出國,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只是我們父母的虛榮心而已,他們以為有個兒子留學美國就足以夸耀鄰里,殊不知我們的留學生在外面洗盤子,賣勞力,看洋人的臉色生活,假若我們的父母都看到他們子女在國外過的生活,我不知道他們還能剩下多少的虛榮心!」
「那麼,楚濂,你不想出國嗎?」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會兒。「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當我賺夠了錢,我要去國外玩,現在,我不願去國外受罪。」「那麼,你是決定不去留學了?」
「是的,我已決定做個叛徒!」
「那麼,」我抽口氣︰「你的思想和我母親又不統一了,綠萍是要出國的,如果你不出國,你和綠萍的事怎麼辦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泵娘,」他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別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嗎?」
「那麼,」我繼續問︰「你和綠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你們‘已經’討論過了?」「天哪!」他叫︰「紫菱,你還有多少個‘那麼’?」
「那麼,」我再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他點頭。我闔攏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幫我做一個叛徒,」我說︰「我不想再去考大學,也不想念大學。」他對我端詳片刻。「你會使你的母親失望。」他慢慢的說。「你不是也使你的母親失望嗎?如果你不出國留學的話。我想,雖然母親生下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因此而照著母親訂下的模子去發展,去生活,我們的後半生屬于我們自己的,不是嗎?」他沉默著,然後,他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