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我常常想的問題,紫菱。」他說︰「我們為誰而活著?為我們父母?還是為我們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認,父母代我們安排,是因為他們愛我們,他們以為這樣是在幫助我們。」「許多時候,愛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視我,過了許久,他輕輕的說︰
「紫菱,你不是個頑皮的小丫頭了!」
「我仍然頑皮,」我坦白的說︰「但是,頑皮並不妨礙我的思想,我告訴你,我每天坐在房里,一點兒也不空閑,我腦子里永遠充斥著萬馬奔騰的思想,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說出來,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了解,我常覺得,我是有一點兒瘋狂的。我把這些思想,籠籠統統的給了它一個稱呼。」「什麼稱呼?」他很有興味的望著我。
「一簾幽夢。」我低聲說。
「一簾幽夢?」「是的,你看這珠簾,綠萍不懂我為什麼用珠子作簾子,她不能了解每顆珠子里有我的一個夢,這整個簾子,是我的一簾幽夢。」我搖頭。「沒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楮閃亮。「講給我听,試試我的領悟力。」
講給他听?試試他的領悟力?我眯起眼楮看他,再張大眼楮看他,那濃眉,那漂亮的黑眼楮!楚濂,楚濂,我那兒時的游伴!我輕嘆一聲。「我不能講,楚濂。但是,你可以想。這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好一個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他說著,放下鉛筆,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我答應你,紫菱,我要幫你做一個叛徒!」「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相對注視。
一聲門響,我驀然驚覺的把我的手抽了回來。跨進門的,是我那美麗的姐姐,帶著一臉盈盈淺笑,她捧著一個托盤,里面是香味四溢的,剛做好的小點心,她徑自走到桌邊,把托盤放在桌上,笑著說︰「媽媽要我給你們送來的!楚濂,把她管嚴一點兒,別讓她偷懶!」楚濂看看我,滿臉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說︰「你未來到底打算做什麼?」
「哦,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說︰「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了,那個宴會,那個奇異的費雲帆!我摔摔頭,繼續說︰「我要寫一點小文章,作幾首小詩,學一點音樂……像彈吉他、電子琴這一類。然後,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綠萍輕聲的叫︰「你們這是在補習嗎?」「是的,」楚濂笑著說︰「她在幫我補習。」
「楚濂!」綠萍不滿意的喊,注視著他。「你在搞什麼鬼?」
楚濂抬頭看她,綠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駐在他的臉上,她那兩排長長的黑睫毛半垂著,白皙的臉龐上是一片溫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臉色變了,青蛙王子見著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綹黑發摔向腦後,熱心的說︰「紫菱不需要我給她補習……」
「當心媽媽生氣!」綠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補習!」我沒好氣的叫。
綠萍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楚濂的臉上。
「好吧!」她終于說,根本沒看我。「既然你們今天不補習,蜷在這小房間里干什麼?我們下樓吧,去听听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來。他沒忘記對我禮貌了一句︰
「你也來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說︰「我還有些事要做!」
他們走出了屋子,他們關上了房門,他們走下了樓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簾……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燈熒然,我抽出一張白紙,茫然的寫下一首小詩︰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閑愁難送,
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
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冢,
春去春來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寫完了,我拋下了筆,對著那珠簾長長的嘆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
第四章
一清早,家里就有著風暴的氣息。
我不用問,也知道問題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經先和爸爸媽媽談過了。母親的臉色比鉛還凝重,綠萍保持她一貫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仿佛我是個怪物或是本難解的書。只有父親,他始終在微笑著,在故意說笑話,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氣。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個「好時機」來開始對我「曉以大義」。
這種空氣對我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難耐的,因此,當綠萍去上班以後,我立即采取了最簡單的辦法,來逃避我即將面對的「訓話」。我謊稱一個好同學今天過生日,我必須去慶賀,就一腳溜出了大門,把母親留在家里瞪眼楮。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一清早就面臨一場戰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運用運用思想,同時,也給母親一個時間,讓她也好好的想一想。我在外游蕩了一整天,沿著街邊散步,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研究商店櫥窗中的物品,和街頭仕女們的時裝。我在小攤上吃擔擔面,在圓環吃魚丸湯,在小美吃紅豆刨冰,又在電影院門口買了包烤魷魚。然後,我看了一場拳打腳踢、飛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電影,再擺月兌了兩個小太保的跟蹤……下午五時正,我既累又乏,四肢無力,于是,我結束了我的「流浪」,無可奈何的回到家里。按門鈴那一剎那,我告訴自己說︰「該來的事總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對屬于你的現實吧!」阿秀來給我開大門,她在我家已經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月復,而深得我心。開門後,她立即對我展開了一臉的笑︰
「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親總不好意思當著客人面來和我談「大學問題」吧!在她,關于我的「落榜」,是頗有點「家丑不可外揚」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進」,就更是「難以見人」的私事了!我三步並作兩步的穿過花園,一下子沖進客廳的玻璃門。才跨進客廳,我就愣了,所謂的「客人」,竟是父親的老朋友費雲舟,和他那個弟弟費雲帆!他們正和父母很熱心的在談著話,我的出現顯然使他們都吃了一驚。母親首先發難,瞪著我就嚷︰「好哦!我們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當母親用這種口吻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無意于顧及「面子」了,也知道她準備和我立刻「開戰」了。我站定在客廳中央,想不落痕跡的溜上樓已不可能,還不如干脆接受「命運的裁判」。我對費雲舟先點了個頭,很習慣的叫了聲︰
「費叔叔!」然後,我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他正微笑的看著我,眼楮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我臉上,我咬著嘴唇,愣著。
「怎麼?」費雲帆開了口。「不記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會里,我似乎和你談過不少的話,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健忘!」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沒有忘記你!包沒有忘記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慮,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父親在一邊說︰「你也該叫一聲費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