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說著,把那朵玫瑰遞給了方絲縈,方絲縈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銳利的,研究的。她匆匆接過了玫瑰,掩飾什麼似的說︰「你還不睡?」「我在等柏先生,他還沒回來。」
「哦。」她應了一聲,就拿著玫瑰,急急的走進屋里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銳利的眼光,在她身後長久的凝視著。
上了樓,一回進自己的屋子里,她就覺得渾身像月兌力一般癱軟了下來。她關上房門,把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擲在床上,躺在那兒,她有好久一動都不動。然後,她坐起來,慢慢的月兌掉了風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還都沾著含煙山莊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經揉碎了。換上了睡衣,她躺下來,心里仍然亂糟糟的不能平靜,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舊鮮明,而且,她發現自己對這一吻並不厭惡,相反的,她始終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軟綿綿的感覺。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心靈的每根縴維都覺得刺痛——一種壓迫的、矛盾的、苦惱的刺痛。她听不到柏霈文回房間的聲音,他還在那廢墟中作徒勞的找尋嗎?那陰森的、淒涼的、幽冷的廢墟!她幾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狀,那樣憔悴的、哀苦無告的、向虛空中伸著他那祈求的手。模索又模索,呼喚又呼喚,找尋又找尋……但是,他的含煙在何處呢?在何處呢?
她把臉埋進了手心里,痛苦的、惱人的關懷呵!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那兒蒼苔露冷,那兒夜風侵人,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冊子,爬起身來,她從風衣口袋里模出了那本又霉濕、又殘破的小冊子,翻過來,那些細小而娟秀的字跡幾乎已不可辨認,在燈光下,她仔細的看著,那是本簡簡單單的記事冊,記著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間或也有些雜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
今日開始采茶了,霈文終日忙碌,那些采茶的姑娘在窗外唱著歌,音韻極美。
[[六月八日]]
「她」又來找麻煩了,我心苦極。我不知該怎麼辦好,此事絕不能讓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燒毀)
[[六月十一日]]
我決心寫一點兒什麼,我常有不祥的預感,我該把許多事情寫下來。
[[六月十二日]]
霈文終日在工廠,「她」使我的精神面臨崩潰的邊緣,高目睹一切,他說要告訴霈文,經我苦求才罷。
[[六月十五日]]
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幫他整理工廠的帳目,我不願他離開我,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六月十七日]]
我必須要寫下來,我必須。(下面燒毀)
[[六月十八日]]
斑堅持說我不能這樣下去,他十分激動,他說霈文是傻瓜,是瞎子。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要瘋了,我想我一定會瘋。「她」今日盤問我祖宗八代,我背不出,啊!
[[六月二十四日]]
我希望霈文不要這樣忙,我希望!為了霈文,什麼都可以犧牲,什麼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
怎樣的日子!霈文,你不該責備我呵,多少的苦都吃過了,你還要責備我嗎?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忍心哪,我哭泣終日,「她」說我……(下面燒毀)。
[[六月二十六日]]
斑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尋死。
[[六月二十九日]]
我決心寫一點東西了,寫一本小小的書,我要把我和霈文的一切都寫下來。
[[六月三十日]]
著手寫書,一切順利。
[[七月五日]]
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發燒。
[[七月八日]]
風暴又要來臨了,我感覺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終日伏案寫稿,黃昏的時候,突然……(下面燒毀)
[[七月九日]]
丙然!「她」又尋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廠,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濕了,高把我追了回來。
[[七月二十日]]
病後什麼都慵慵懶懶的,霈文對我頗不諒解,我心已碎。
[[七月二十二日]]
渾身乏力,目眩神迷,雖想伏案寫書,奈力不從心。高勸我休息,他說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
續寫書,倦極。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將在八月中旬降生,連日腰酸背痛,醫生說我體質太弱,可能難產。
[[七月二十七日]]
天氣熱極,烈日如焚,「她」要我為她念書,刁劉氏演義,我不知她是什麼意思(下面燒毀)
[[七月二十八日]]
暈倒數次,高找了醫生來,我懇求他不要告訴霈文,霈文實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
發熱,口渴,我命將盡。我必須把書先寫完,天哪,我現在還不想死。
[[七月三十一日]]
霈文和高大吵,難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話,我勉力起床寫書,終不支倒下。
[[八月一日]]
我有怎樣的暈眩,我有怎樣的幻覺!霈文,別離開我!霈文,我的愛,我的心,我的世界!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冊子,她不願再讀下去了。這些片片段段、殘破不全的記載使她的內心絞痛,淚眼模糊。把小冊子鎖進了床頭櫃的抽屜,她躺回床上,側耳傾听,柏霈文仍然沒有回來。只有山坡上的松濤和竹籟,發出低柔如訴的輕響。
第九章
一清早,亭亭就告訴方絲縈說,柏霈文病了。方絲縈心頭頓時掠過了一陣強烈的驚疑和不安。病了?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幾點鐘回來的,她後來是太疲倦了而睡著了。可是,回憶昨夜的一切,她仍然滿懷充塞著酸楚的激情,她記得自己怎樣殘忍的將他遺棄在那廢墟之中。病了?是身體上的病呢?還是心里頭的病呢?她不知道。而她呢,以她的身分,她是多難表示適度的關懷呵!
「什麼病呢?」她問亭亭。
「不知道。老尤已經開車去台北接劉醫生了,劉醫生這幾年來一直是爸爸的醫生,也是我的。」
「你看到他了嗎?」她情不自已的問,抑制不住自己那份忐忑,那份憂愁,和那份痛苦的關懷。
「誰?劉醫生嗎?」「不,你爸爸。」「是的,我剛剛看到他,他叫我出去,我想他在發燒,他一直在翻來覆去。」「哦。」方絲縈呆愣愣的看著窗外的天空,幾朵白雲在那兒浮游著。人哪,你是多麼脆弱的動物?誰禁得起身心雙方面的煎熬?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到那廢墟中去尋覓一個鬼魂?你找著了什麼?不過是徒勞的折磨自己而已。她把手壓在唇上,他夢寐里的章含煙!如今,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煙的鬼魂嗎?她猜他是深信不疑的。噢,怎樣一份糾纏不清的感情!「方老師,你怎麼了?」
亭亭打斷了她的沉思,是的,她必須要擺月兌這份困擾著她的感情,她必須!這樣是可怕的,是痛苦的,是惱人的!方絲縈呵方絲縈,你是個堅定的女性,你早已心如止水,你早已磨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堅強挺立得像一座山,現在你怎樣了?動搖了嗎?啊,不!她打了個冷戰,迅速的挺直了背脊。「噢,快些,亭亭,我們到學校要遲到了。」
「我能不能不去學校?」亭亭問,擔憂的看著她父親的房門。「中午我們打電話回來問亞珠,好嗎?」方絲縈說︰「我想,你爸爸不過是受了點涼,沒什麼關系的。」
她們去了學校。可是,方絲縈整日是那樣的心神恍惚,她改錯了練習本,講錯了書,而且,動不動就陷入深深的沉思里。她沒有等到中午,已經打了電話回柏宅,對亞珠,她是這樣說的︰「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