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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第18页

作者:琼瑶

“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说着,把那朵玫瑰递给了方丝萦,方丝萦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锐利的,研究的。她匆匆接过了玫瑰,掩饰什么似的说:“你还不睡?”“我在等柏先生,他还没回来。”

“哦。”她应了一声,就拿着玫瑰,急急的走进屋里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锐利的眼光,在她身后长久的凝视着。

上了楼,一回进自己的屋子里,她就觉得浑身像月兑力一般瘫软了下来。她关上房门,把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掷在床上,躺在那儿,她有好久一动都不动。然后,她坐起来,慢慢的月兑掉了风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还都沾着含烟山庄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经揉碎了。换上了睡衣,她躺下来,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不能平静,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旧鲜明,而且,她发现自己对这一吻并不厌恶,相反的,她始终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软绵绵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心灵的每根纤维都觉得刺痛——一种压迫的、矛盾的、苦恼的刺痛。她听不到柏霈文回房间的声音,他还在那废墟中作徒劳的找寻吗?那阴森的、凄凉的、幽冷的废墟!她几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状,那样憔悴的、哀苦无告的、向虚空中伸着他那祈求的手。模索又模索,呼唤又呼唤,找寻又找寻……但是,他的含烟在何处呢?在何处呢?

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痛苦的、恼人的关怀呵!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那儿苍苔露冷,那儿夜风侵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册子,爬起身来,她从风衣口袋里模出了那本又霉湿、又残破的小册子,翻过来,那些细小而娟秀的字迹几乎已不可辨认,在灯光下,她仔细的看着,那是本简简单单的记事册,记着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间或也有些杂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

今日开始采茶了,霈文终日忙碌,那些采茶的姑娘在窗外唱着歌,音韵极美。

[[六月八日]]

“她”又来找麻烦了,我心苦极。我不知该怎么办好,此事绝不能让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烧毁)

[[六月十一日]]

我决心写一点儿什么,我常有不祥的预感,我该把许多事情写下来。

[[六月十二日]]

霈文终日在工厂,“她”使我的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高目睹一切,他说要告诉霈文,经我苦求才罢。

[[六月十五日]]

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帮他整理工厂的帐目,我不愿他离开我,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六月十七日]]

我必须要写下来,我必须。(下面烧毁)

[[六月十八日]]

斑坚持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他十分激动,他说霈文是傻瓜,是瞎子。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要疯了,我想我一定会疯。“她”今日盘问我祖宗八代,我背不出,啊!

[[六月二十四日]]

我希望霈文不要这样忙,我希望!为了霈文,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

怎样的日子!霈文,你不该责备我呵,多少的苦都吃过了,你还要责备我吗?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忍心哪,我哭泣终日,“她”说我……(下面烧毁)。

[[六月二十六日]]

斑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寻死。

[[六月二十九日]]

我决心写一点东西了,写一本小小的书,我要把我和霈文的一切都写下来。

[[六月三十日]]

着手写书,一切顺利。

[[七月五日]]

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发烧。

[[七月八日]]

风暴又要来临了,我感觉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终日伏案写稿,黄昏的时候,突然……(下面烧毁)

[[七月九日]]

丙然!“她”又寻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厂,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湿了,高把我追了回来。

[[七月二十日]]

病后什么都慵慵懒懒的,霈文对我颇不谅解,我心已碎。

[[七月二十二日]]

浑身乏力,目眩神迷,虽想伏案写书,奈力不从心。高劝我休息,他说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

续写书,倦极。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将在八月中旬降生,连日腰酸背痛,医生说我体质太弱,可能难产。

[[七月二十七日]]

天气热极,烈日如焚,“她”要我为她念书,刁刘氏演义,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下面烧毁)

[[七月二十八日]]

晕倒数次,高找了医生来,我恳求他不要告诉霈文,霈文实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

发热,口渴,我命将尽。我必须把书先写完,天哪,我现在还不想死。

[[七月三十一日]]

霈文和高大吵,难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话,我勉力起床写书,终不支倒下。

[[八月一日]]

我有怎样的晕眩,我有怎样的幻觉!霈文,别离开我!霈文,我的爱,我的心,我的世界!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册子,她不愿再读下去了。这些片片段段、残破不全的记载使她的内心绞痛,泪眼模糊。把小册子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她躺回床上,侧耳倾听,柏霈文仍然没有回来。只有山坡上的松涛和竹籁,发出低柔如诉的轻响。

第九章

一清早,亭亭就告诉方丝萦说,柏霈文病了。方丝萦心头顿时掠过了一阵强烈的惊疑和不安。病了?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她后来是太疲倦了而睡着了。可是,回忆昨夜的一切,她仍然满怀充塞着酸楚的激情,她记得自己怎样残忍的将他遗弃在那废墟之中。病了?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里头的病呢?她不知道。而她呢,以她的身分,她是多难表示适度的关怀呵!

“什么病呢?”她问亭亭。

“不知道。老尤已经开车去台北接刘医生了,刘医生这几年来一直是爸爸的医生,也是我的。”

“你看到他了吗?”她情不自已的问,抑制不住自己那份忐忑,那份忧愁,和那份痛苦的关怀。

“谁?刘医生吗?”“不,你爸爸。”“是的,我刚刚看到他,他叫我出去,我想他在发烧,他一直在翻来覆去。”“哦。”方丝萦呆愣愣的看着窗外的天空,几朵白云在那儿浮游着。人哪,你是多么脆弱的动物?谁禁得起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到那废墟中去寻觅一个鬼魂?你找着了什么?不过是徒劳的折磨自己而已。她把手压在唇上,他梦寐里的章含烟!如今,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烟的鬼魂吗?她猜他是深信不疑的。噢,怎样一份纠缠不清的感情!“方老师,你怎么了?”

亭亭打断了她的沉思,是的,她必须要摆月兑这份困扰着她的感情,她必须!这样是可怕的,是痛苦的,是恼人的!方丝萦呵方丝萦,你是个坚定的女性,你早已心如止水,你早已磨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坚强挺立得像一座山,现在你怎样了?动摇了吗?啊,不!她打了个冷战,迅速的挺直了背脊。“噢,快些,亭亭,我们到学校要迟到了。”

“我能不能不去学校?”亭亭问,担忧的看着她父亲的房门。“中午我们打电话回来问亚珠,好吗?”方丝萦说:“我想,你爸爸不过是受了点凉,没什么关系的。”

她们去了学校。可是,方丝萦整日是那样的心神恍惚,她改错了练习本,讲错了书,而且,动不动就陷入深深的沉思里。她没有等到中午,已经打了电话回柏宅,对亚珠,她是这样说的:“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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