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夫說是受了涼,又受了驚嚇,燒得很高,劉大夫開了藥,已經買來了,他脾氣很壞,不許人進屋子呢!」
「哦,」她的心一陣緊縮。「不要住醫院嗎?」「劉大夫說用不著,先生也不肯進醫院的。」
「哦,好了,沒事了。」
幣斷了電話,她的情緒更加紊亂了。昨夜!昨夜自己是萬萬不該到那廢墟里去的!包不該沉默著,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個鬼魂。那纏綿的,饑渴的一吻,那些掏自肺腑的心靈的剖白!還有那聲嘶力竭的呼號︰
「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
呵!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事呢?事情會越弄越復雜了。她早就警告過自己,不該走入這個家庭的啊!現在,自己還來得及擺月兌嗎?還能擺月兌嗎?還願意擺月兌嗎?如果再不擺月兌,以後會怎樣呢?呵!這些煩惱的思緒,像含煙山莊那廢墟里的亂藤,已經糾纏不清了。下午放學之後,方絲縈帶著亭亭回到柏宅,出乎意料之外的,愛琳竟在客廳中。燃著一支香煙,她依窗而立,呆呆的看著窗外的遠山。這是方絲縈第一次發現,她原來是抽煙的。她沒有濃樁,臉容看起來有些兒憔悴,眼窩處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跡,短發也略顯零亂,穿了件家常的、藍緞子的睡袍。看到愛琳,亭亭就有些瑟縮,她不太自然的喊了一聲︰
「媽!」愛琳回過頭來,淡漠的掃了她們一眼,這眼光雖然毫無溫情,可喜的是尚無敵意。她顯然心事重重,竟一反常態的對她們點了點頭,說︰「亭亭,去看看你爸爸,問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麼。」
方絲縈有一陣愕然,她忽然覺得需要對愛琳另行估價。她的憔悴是否為了柏霈文的病呢?她真像她所認為的那樣殘酷無情?還是——任何不幸的婚姻,都有好幾面的原因,把所有責任歸之于愛琳,公平嗎?
上了樓,亭亭先去敲了敲柏霈文的房門,由于沒有回答,她就輕輕的推開了門。方絲縈站在門口,看著那間暗沉沉的屋子,紅色的絨幔拉得密不透風,窗子合著。柏霈文躺在一張大床上。閉著眼楮,像是睡著了。方絲縈正想拉著亭亭退出去,柏霈文忽然問︰「是誰?」「我。」方絲縈沖口而出。「我和亭亭。想看看你好些沒有。」
床上一陣沉默,接著,柏霈文用命令的語氣說︰
「進來!」她帶著亭亭走了進來,亭亭沖到床邊,握住了她父親露在棉被外的手。立即,她驚呼著︰
「爸爸,你好燙!」柏霈文嘆息了一聲,他看來是軟弱、孤獨,而無助的。方絲縈看到床頭櫃上放著藥包和水壺,拿起紙包來,上面寫著四小時一粒的字樣,她打開來,藥是二日份,還剩了十一粒,她驚問︰「你沒按時吃藥嗎?」「吃藥?」柏霈文皺起了眉毛,一臉的不耐。「我想我忘了。」
方絲縈想說什麼,但她忍了下去。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床邊,勉強的笑著說︰「我想,我要暫充一下護士了。柏先生,請吃藥。」
亭亭扶起了她的父親,方絲縈把藥遞給他,又把水湊近他的唇邊,立刻,他接過了杯子,如獲甘霖般,他仰頭將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然後,他倒回枕上,喘息著,大粒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面頰因發熱而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他似乎有點兒神思恍惚。喃喃的,他囈語般的說︰
「我好渴,哦,是的,我饑渴了十年了。」
方絲縈又覺得內心絞痛。她注視著柏霈文,後者的面容有些狂亂,那對失明的眸子定定的,呆怔的瞪視著,帶著份無助的淒惶,和絕望的恐怖。她吃驚了,心髒收縮得使她每根神經都疼痛起來,他病得比她預料的嚴重得多。她有些憤怒,對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憤怒,難道竟沒有一個人在床邊照料他嗎?他看不見,又病得如此沉重,竟連個招呼茶水的人都沒有!想必,他也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亭亭,」她迅速的吩咐著。「你下樓去告訴亞珠,要她熬一點稀飯,準備一些肉松,人不管病成怎樣,總要吃東西的,不吃東西如何恢復元氣?」
亭亭立刻跑下樓去了。方絲縈站在室內,環室四顧,她覺得房內的空氣很壞,走到窗邊,她打開了窗子,讓窗簾仍然垂著,以免風吹到病人。室內光線極壞,她開亮了燈,想起這屋里的燈對柏霈文不過虛設,她就又涌起一股愴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識的整理著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間,她的手被一只灼熱的手所捉住了。
「哦,柏先生!」她低聲驚呼。「你要做什麼?」
「別走!」他喘息的說。
「我沒走呵!」她勉強的說,試著想抽出自己的手來。
「不,不,別走,」他喃喃的說著,抓得更緊了。「含煙,你是含煙嗎?」呵,不,不,又來了!不能再來這一套,絕對不能了。她用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听到自己的聲音,冷冰冰的,生硬的響著︰「你錯了,柏先生,我是方絲縈,你女兒的家庭教師,我不知道含煙是誰,從來不知道。」
「方——絲——縈——?」他拉長了聲音念著這三個字,似乎在記憶的底層里費力的搜索著什麼,他的神志仍然是紊亂不清的。「方絲縈是什麼?」他說,困惑的,迷惘的。「我不記得了,有點兒熟悉,方絲縈?啊,啊,別管那個方絲縈吧,含煙,你來了,是嗎?」他伸出手來,渴切的在虛空中模索著。
方絲縈從床邊跳開,她的心痛楚著,強烈的痛楚著,她的視線模糊了。柏霈文陡的從床上坐起來了,他那劃動著空氣的手踫翻了床頭櫃上的玻璃杯,灑了一地毯的水,方絲縈慌忙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厲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掙扎著。由于模索不到他希望抓到的那只手。他猛的發出一聲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煙!」這一聲喊得那麼響,使方絲縈嚇了一大跳。接著,她一抬頭,正好看到愛琳站在房門口,臉色像一塊結了凍的寒冰。她的眼楮陰陰沉沉的停在柏霈文的臉上,那眼光那樣陰冷,那樣銳利,有如兩把鋒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視覺又有知覺,一定會被它所刺傷或刺痛。但,現在,柏霈文是一無所知的,他只是在燒灼似的高熱下昏迷著,在他自己蒙味的意識中掙扎著,他的頭在枕上輾轉不停的搖動,汗水濡濕了枕套,他嘴里喃喃不停的,全是沉埋在內心深處的呼喚︰
「含煙,含煙,我求你,請你……求你……含煙,含煙,看上帝份上!救我……含煙!啊,我對你做了些什麼?含煙?啊!我做了些什麼?……」
愛琳走進來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優美的頸項是僵硬的,她那樣緩慢的走進來,像個移動著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邊,她低頭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現在燃燒起來了,被某種仇恨和憤怒所燃燒起來,她唇邊涌上了一個近乎殘酷的冷笑。抬起頭來,她直視著方絲縈,用一種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聲音,清晰的說︰
「就是這樣,含煙!含煙!含煙!日里,夜里,清醒著,昏迷著,他叫的都是這個名字。如果你的敵人是一個人,你還可以和她作戰,如果是個鬼魂,你能怎麼樣?」
方絲縈呆呆的站著,在這一剎那間,她了解愛琳比她住在這兒兩個月來所了解的還要深刻得多。看著愛琳,她從沒有像這一瞬間那樣同情她。愛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嬌女敕的花朵,它禁不起常年累月的干旱啊!她用舌尖潤了潤嘴唇,輕聲的,不太由衷的說︰「柏太太,他在發熱呢!」